返回遂州的前夕。
已是夜深人静,张毅和小左都睡下了,杳杳还在收拾行李,准备明日一早就拎上包袱上路。
他听左夜亭说,遂州有一位女神医,医术很是高明。如今左夜亭的身子已经虚弱不堪,他想尽快把左夜亭送回遂州去医治。
原本几日前他们就该动身启程的,可左夜亭却执意要再等等,且自称已经托人传信回遂州,打了主意想等遂州王府的人来接他们回去。
可等了几天都没个回信,遂州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左夜亭的那封信如石沉大海,一点作用也未起到。杳杳觉得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便与左夜亭商量,提议明天就出发。
左夜亭答应了。
两人正要躺下就寝,忽闻院外传来叩门声。
杳杳心一紧,猛地坐起身来,担心是萧择又找上门来了。
左夜亭跟着坐起身,手扶着杳杳的胳膊,温柔地安抚道:“杳杳别怕,不会是萧择。”
杳杳疑问:“你怎么知道?”
左夜亭默然不语。
他不好与杳杳明说,他们正在左夜明的眼皮底下待着,萧择是不敢来的。只要他们不离开这个地方,就会相对安全。虽说他已笃定左夜明不会再对他动手,并且也不会阻拦他回到遂州,但他拿不准左夜明对杳杳的态度。他还是怕左夜明不肯放过杳杳。
可就目前而言,左夜明似乎并未对杳杳表现出丝毫的杀意,左夜亭希望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敲门声仍在持续,左夜亭掀了被子下床,穿好衣服,对杳杳道:“你待在屋里,我出去看看。”
杳杳哪里放心让他去开门,从身后来了一个偷袭,便把左夜亭按进被窝里捆了。然后说:“你待在这儿,我去看。”
“杳杳——”
左夜亭勉力抬起半边身子,急声阻止道:“你别去。”
他猜测来人是他兄长左夜明。
左夜明对前朝皇室恨之入骨,若是见了杳杳,定然要被勾起恨意的,他不想让杳杳傻乎乎地往刀口上撞。
杳杳看出他的惶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这次,我想保护你。”
“杳杳……”
……
由于迟迟没有人去开门,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大,从“咚咚咚”变成了“砰砰砰”,听着都令人心惊胆战。
“谁啊,大晚上敲门敲个不停,发什么疯——”
张毅率先披了件衣服迈出房门,一边朝院门走,一边骂道。
一听见张毅已经走了出去,杳杳便急忙跑出房间奔向院外,捡起一根木棍捏在手里,抢在张毅前面走去开门。
杳杳一手开门,一手缓缓扬起木棍,只待外面的人露出头来,他便一棍子打下去。
张毅见他如临大敌,便也下意识冲去厨房拿了把菜刀。
怎料,门一开,杳杳就愣住了。
手里的木棍也不自觉放了下来。
门外站着的是两个男子,一个容貌冷峻,手中带刀;一个温文尔雅,面带微笑。
杳杳不认识这两个人。
但这二人与萧择那副凶煞的模样毫不沾边,杳杳也因此放松了警惕。
“——你们找谁?”
他客气地问。
左夜明笑道:“我找左夜亭。”
杳杳仔细盘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他住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找他?”
盯着眼前纯良无害的人,左夜明笑了声,回道:“我是他哥,想找他聊聊。”
杳杳想了想,又问:“是亲哥吗?”
左夜明:“……”
“扑通——”
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门口几人的视线一齐转向院内。
只见左夜亭正从地上爬起来,压缓步子朝这边走近。不小心走快了一步,便又摔在地上。
杳杳忙去扶他。
左夜明的脸色变得难看。
左夜亭刚站起来,杳杳还在问他摔没摔疼,他便挡在杳杳身前,用防备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哥哥,生怕左夜明伤害到杳杳。
左夜明瞥他一眼:“连滚带爬地出来迎接我,不至于吧。”
左夜亭:“……”
左夜明语气平静:“我来也来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左夜亭不说话。
转眸看了眼杳杳,左夜明嗤道:“我若想杀他,你挡在前面又有什么用。”
左夜亭眉心一凝,抬手邀他进屋:“兄长,请。”
左夜明便抬脚步入那间狭窄简陋的客厅,秦羽也紧跟着进去。
兄弟二人对坐在桌前,左夜亭抬首对张毅道:“有劳张兄帮我烫两壶酒。”
“你不能喝酒。”杳杳提醒道。
握了握杳杳的手,左夜亭笑着道:“没关系。”
杳杳只当他有非喝不可的理由,便只能由着他。
.
张毅将两壶烧酒放到了桌上。
左夜亭摆出两只杯子,依次斟满。
左夜明瞥着杯中酒水,凉声道:“怎么,都不问问我此次为何而来,就忙着给我灌酒了?”
“日后恐怕再无机会与兄长相聚,”左夜亭端起酒杯,“兄长可以不喝,但我一定要敬兄长几杯。”
嘴边牵出一抹冷笑,左夜明漫不经心地问:“敬我什么?”
左夜亭双手举杯,极郑重地道:“第一杯酒,谢兄长曾经舍命相护,替我承受五年非人之苦。”
左夜明的神色有了变化。
他淡漠地掀起眼皮,看着左夜亭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第二杯酒,谢兄长四年前的救命之恩,以及——不杀之恩。 ”
才敬出第二杯酒,左夜亭便觉烈酒灼喉,呛得一阵猛咳。他太久没有喝酒了,加之身体不济,更加顶不住酒力。
不明白他这样逞强喝酒是为了什么,左夜明眯起眸子看他。
“第三杯酒,再谢兄长数日前的救命之恩。”
左夜明略感意外:“你怎么知道前几日是我救的你?”
“除了兄长,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且萧择也说过他要拿我要挟你。以及,我被救后,为我治伤的那位大夫,明显是宫里的太医。”
左夜明沉默无言。
一连饮了三杯酒,左夜亭又提起酒壶倒满一杯。
“第四杯酒——”左夜亭顿了顿,“求兄长宽容,准许我带妻儿离开京城。”
左夜明不置可否,眸光转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守着左夜亭的杳杳,眼底多了几分寻味……妻儿?!这个前朝余孽勉强可以算是左夜亭的妻,虽然没成亲,但毕竟上过床,那他所谓的儿呢?
想必是别人从路边捡了个娃娃让他当上这个便宜爹,没什么好羡慕的。
左夜明话中带了点酸:“你倒是圆满,坐了四年牢,刚一出笼,妻儿都有了。”
左夜亭:“……”
左夜明话锋陡转:“可是,我为什么要成全你?就凭你这几杯酒吗?”
身旁的秦羽插话进来,对左夜亭施压道:“王爷,求人不是这个求法,光喝酒没用,你得拿出诚意来。”
不显痕迹地瞪了秦羽一眼,左夜明示意他噤声。可秦羽的话已经说了出来,厅内的气氛也由此变得不太对劲。
杳杳起身怒道:“你们来这里到底想怎么样!”
左夜明和秦羽被吼得一愣。
左夜亭轻握着杳杳的手腕,低声道:“你先回房间去,好不好?”
杳杳正要严肃拒绝,便又听他说:“你放心,兄长不会伤害我。我现在必须和他理清一些事,才能放下牵挂带你回家。”
“可他们在逼你。”杳杳眼睛里闪着泪光。
左夜亭温声道:“相信我,我能处理好。”
杳杳犹豫着点头,叫上张毅,两人一起走出了客厅。
……
“遗诏、兵权,兄长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只要我和杳杳平安抵达遂州,我会立即将此二物奉上。”
左夜明笑了一声:“听你这意思,光让我放你们走还不行,还想让我派人护送你们回去?脸皮真厚啊。”
左夜亭淡笑:“兄长找一个亲信送我们回去,到时我把东西交给你的人,让他带回京中转呈给你,这样不是很妥当吗?”
左夜明截断他的话:“别再狡辩。我知道,你让人替你送了信回遂州,可遂州那边迟迟没有来人,甚至连一点回音也没有。只怕你心里也在打鼓,他们怎么还不来接你。”
“简直就是个蠢货。”左夜明低骂,“回去医病不如先从脑子开始治。你委托的那个单骑快手,早已花光你从太医那儿骗来的一百两银子,醉死在花楼里,还眼巴巴等着他给你送信?做梦去吧!”
左夜亭:“……”
那他能怎么办,他就是脑子转不动了,在京城又没有什么熟人,能找到一个快骑手帮他送信,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盈余的心思去甄别人品。
“那兄长答不答应呢?”他指的是,让左夜明派人送他们回遂州。
“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理直气壮了?”左夜明反问一句,“知道我没了杀你的念头,所以就有恃无恐?”
“左夜亭,我不稀罕你手里的东西了。你拿它们做筹码,已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左夜明笑容趋于惨淡,神情也凄凉了几分:“溪然快死了,我什么都不稀罕了。我在思考,要不要拉上几个人,给他陪葬……”
眼神中骤然透出疯狂的杀意,左夜明阴冷道:“我得不到溪然,你也别想圆满。”
左夜亭一惊,就要跪下求他,却被左夜明一把揪住了领子,按回凳子上。左夜明咬牙怒道:“我也不稀罕你跪我。”
眼见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左夜亭只能认命:“既然兄长什么都不稀罕,那我便和杳杳一起死。”
左夜明直接气得发笑:“你明知我不会杀你,你只是怕我动你的人而已。你要和他一起死,这是在威胁我吗?”
左夜亭不回话,算是默认。
“我不会让人送你们回遂州。要回自己回。”左夜明站了起来,敛去眸中杀意,又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扔在桌上:“今夜之后,我便会撤回所有的眼线,不再盯着你,你往后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根本没有在听左夜明说话,左夜亭的注意力全在那串钥匙上,两只眼睛越看越迷惑。
左夜明:“……”
他真觉着,左夜亭经过一次失忆后变得好蠢。
“那是打开穿骨链的钥匙。”左夜明嫌弃地绷着脸,讲话也难听:“我怕你半路死在萧择手上。”
又继续道:“萧择这条疯狗命数太硬,秦羽两次截杀,都未能取他性命。上一次,我从他手中救回溪然,至少还划断了他一条腿筋;这一次,他拿你来要挟我,我却让他全身而退……如今他更是狡猾,居然能在京城之内销声匿迹,让我找不到他。你曾经的无能手下变得这样聪明,你感到欣慰吗?”
左夜亭被问得无言相对。
萧择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他不感到欣慰,只感到可怕。
左夜明目中含恨:“若是你遇到他,务必要杀了他。——替我,替溪然,也替你自己。”
话完,左夜明径自朝门外走去,秦羽急忙跟上。
见左夜明这便要离开,左夜亭追出门喊道:“兄长等等,溪然他——”
左夜明停住脚步,但未回头,只拿背影对着左夜亭,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
“他生病了。怎么都治不好。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所以,你也不必再惦记着找机会从我身边带走他了。”
惊闻齐溪然大限将至,左夜亭一瞬泪目:“为什么会……”
左夜明答:“因为他命不好,遇见了我。”
“我能不能见溪然一面?”左夜亭颤声道。
转身注视着左夜亭,左夜明回绝得十分干脆:“不能。”
齐溪然最后的一段时光,只能属于他左夜明,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到他和齐溪然仅剩的一点相处时间。
左夜亭道:“那我想问兄长一个问题。”
“你问。”
“溪然为何变得又聋又哑?”
左夜明没有马上回答,闭上眼睛默了许久,似在回忆。
“溪然被我抓回皇宫的第一个晚上,我强要了他。他咬舌自尽。我发现时,他已咬断一半舌头,满口都是血块,差点就窒息而死。此后他不肯配合医治,伤口化脓,剩下的那一半舌头也保不住了,只能全部割除。”
“他的耳朵……是我害的。他误触我寝宫中布置的机关,掉入地室之内,被雷钟罩住,重锤连续不断地撞击雷钟,活活震聋了他的耳朵。”左夜明眼角处流下一行泪,似乎有种说不清的辛酸:“他以为我是故意的。”
那个机关早就存在,从来都不是用来对付齐溪然的。他在前朝皇室手中过够了卑微求生的日子,即便已经登基做了皇帝,仍是日夜惊恐,被噩梦扰得难以入睡,总是梦到有人要害他,全然没有一丝安全感。于是他命人在他寝宫内布下多重机关,至此才稍稍减轻他心中的恐惧与不安。
却没料到,第一个被机关伤到的人,是齐溪然。
齐溪然触发机关的当天,他就把寝宫内的机关全拆了。
……
“我不是故意的。”
怔怔地念出这最后一句话,左夜明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地踏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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