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不消片刻,从远及近,黄铜铃铛十分有节奏响着,一柄招魂幡掠过荒草尖儿,最先出现在浊姬面前,鹤引直愣愣插在土地里,紧接着从羊肠小路行来一个背着手的年轻人,九离不疾不徐往前行着。

浊姬掏出聚魂灯,刚吸入的元神便被从灯芯儿里又放了出来,紧接着一阵微弱的荧光从幡底儿旋转向上,攀到幡面儿,最终消失在招魂幡顶的铜制兽首之上,吸纳进仙鹤口里衔着的红色宝珠里。

九离轻抚招魂幡,手掌飞出的荧光如似清风扇动鹤引幡面,半空之中能瞧见虚实不定的画面,便是这黑衣人脑海里留存的一些个记忆,断断续续,伴着铜铃摇动阵阵作响,直到看见浊姬是如何对其下手之时,九离一挥手,画面随风而去。

九离望着对向而站的浊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要牵扯柳相公,浊姬定不会从轻考量,这些年送来的亡魂数不清。

“呸,南邵老儿早就该死!”浊姬恶狠狠怒骂一句。

她站在月下拢着因方才打斗而有些凌乱的发丝,一支玉兰簪却用牡丹相称,一点也不和谐,可再瞧瞧她的脸蛋儿,什么配不配、搭不搭都无所谓了,反正都是好看,等她用簪子将头发挽好,才睁着一双如春来花开的桃花眸子望着九离:“老样子,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吗?”

九离沉默片刻,极不情愿点了点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浊姬这种暴躁性子,年纪不算大,脾气倒是最大的,若非这些年屡次失望早已习惯,不暴跳如雷也是说不过去的。

她收起聚魂灯,没再说什么,只是双眸之中多了些坚定,反倒安慰起九离来:“没关系,几百年找不到,就找几千年,几千年还找不到,我便找个几万年,早晚我能找到复活他的方法。”

“这只是一个传说,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有天生地养的灵体才不必轮回,且先有灵后有体,修先天之术,而妖是先有体而后有灵,这完全是两码事儿。”九离面露些许担忧,浊姬为了她口中的复活之法,已经杀伐了几百年,该死和不该死的到了她手里都只有死,不仅如此,这样的日子还漫无尽头,不得一刻放松。

“北禺是他以命相护,我是他所救,若不去寻此术,我该同他一并去,之所以会在这儿,是为了行他未完之事,了他毕生所愿,我行杀伐,是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回来,他一日不回,我便杀一日,他日日不回,我便日日杀到他满意、杀到他回,倘若他回来了,他还是你们的柳相公、遂他心愿做不做风度翩翩柳郎君,而我自会做回我自己。”

月色如纱,飘若仙尘,浊姬一双眼已红,却不是狠厉,而是长久孤寂。

越是如此,背后那根骨鞭越是随着她的情绪而不安,鞭身抖动个不停,终于一破而出,玉京闪着耀眼荧光飞至天际,倘若它真的有灵,该搅乱这祥和,搅乱这荒村,划破夜色,毁了眼前一切能毁之物,以告慰浊姬现今这心中难以明述的悲戚,然而却只是如一条骨龙飞上了天,转而失去力量又重重摔落至尘土里。

“你自己?一条蛇?做个单纯到听名号领杀的杀手?还是……”九离能够理解这番情感,探看了这么多死者的记忆,但很可惜,几百年来关于复活之术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背手向前走了几步,不知如何表达安慰,却又觉得浊姬最不需要安慰,如此无望,好似天方夜谭,却也能坚持个百千年,安慰对浊姬而言又有何用呢?

“随便做什么,我已蹉跎了许多年岁,不怕再多些岁月。”浊姬面上笑着,双眸含泪却未落下,一伸手,名唤玉京的骨鞭飞身到她手里,就好似滑溜溜的泥鳅,乖乖钻到她脊背里去了,“你应懂我。”

“可你下手实在狠辣了,每次我都免不了与受死之人共情一番,再看上一遍临死之前的惨状。”九离无奈垂头摇了摇,嘴角荡起一丝苦笑。

“我那叫以德服人。”浊姬撂下一句话,扭动身子往肃辛城内的方向走去。

九离却是全程盯着那条骨鞭钻入她身体半天说不出来什么,好一个以德服人,德不服便打服,一条命对九离来讲也算不上多么金贵的东西,只是如浊姬这般送人往生,怕是违逆了天道,太过执着,杀伐之心过重,总该担心害了她自己。

见浊姬愈行愈远,九离实在无奈传音问她:“这也算是以德服人?”

谁知伴着风传来浊姬的回答:“谁让他打不赢我的,此便是德。”紧接着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悠然飘远。

浊姬就着三分清醒七分醉意跌跌撞撞行在路上,身子好似卷入风中的蝴蝶那般轻盈,笑着唤了句:“酒来!”

抬起一只手,一阵荧光之后果然掌心端放着一只小小的酒坛,仰头就着北风将一坛高粱烈酒饮下,余光瞄着天上的灿星,终是累得合上眼皮,一口温热的咸,溶着满口的辣,倒在了路边的荒草堆里,酒坛落地砸出一声响亮。

“何所求,无所欲,君无挂牵仙游去,留妾日日满愁绪。”躺在一层层蓬松杂草上,伸手轻轻触摸着脖颈与脊背连接之处,一脸似哭又似笑格外感伤,“别家鸳鸯成双对,自家飞雁孤零零。”

九离端着那柄鹤引,站在原地许久未走,不知怎的觉得胸口有些闷,但也仅限于此了,轻抚幡柄侧头问了句,“你是想留还是想走?”

眼前一片空旷荒芜,这么一条小土路就成了来往此处的唯一道路,使得这话乍一听还有那么点儿瘆人,不知道他是在同谁说。

鹤引幡顶红色宝珠缓缓散着荧光,紧接着铜制鹤头在夜里映出一个虚幻光影,引颈长鸣如泣如诉,在这般荒凉的地方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既不想留,便放你走。”九离掌心散出黄色荧光,术法如绸缎缠绕鹤引,铜铃之声刹那间震耳欲聋,紧接着方才被吸纳进招魂幡的神裔元神被放了出来,飘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向着南邵方向飞去,周遭终于陷入寂静。

“要是北禺人也都能归家,该多好。”说这话时九离的神情些许落寞,眉宇之间沾染了荒山的寒凉之气,他对生死杀戮早已感到麻木,故而不再像社君对杀感到兴奋,也不至于像浊姬那般一门心思想要杀尽仇敌,但九离似乎对归家二字格外看重。

他背着手起身往城郊荒地的坟茔飞去,鹤引跟在身后,随着鹤引而来是一团浓重的白雾,以至于九离走到哪,都好像是从雾中遁出的仙人,白日还好,夜里看着清冷肃杀,尤其是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之时着实有些让人胆寒,不过实在来讲,白雾不过是招魂幡里元神外泄的灵气。

该是四更天,九离站在无人的坟地里刨着土坑,坟地之大一眼望不着边际,他站在这片地正中心。

挖坟的人多,夜里挖坟的人也不少,挖完坟自己躺进去的人可能也有,但是挖完还要躺进已经有人的棺材里多不多就不大清楚了,没有用法术三下五除二结束,而是当真一铲子一铲子挖到底,黑土之下逐渐露出一口水晶棺材。

那土坑快有一人高那么深,九离站进去只能露出个脑袋在外面,推开棺盖,里面好似故意布置好了一般,一侧躺着个漂亮的女人,另一侧是个空位,被褥枕头一应俱全。

他揽着衣袍,在棺材之外脱了沾满泥土的鞋,就好似回家那般,一步跨进棺材里躺下,身侧的人是个体态娇小的童颜美人,即使已经成了没有元神灵力的皮囊,肌肤仍是白皙细腻吹弹可破,额间生着一颗红痣,好似娇娘画着花钿一般好看,夜色之中依稀能瞧见未行往生之前的灵动,只可惜到底不是当真活着,否则还能一览芳容。

九离从怀里掏出胭脂和青黛,在她的脸上一点点描摹着自己心中爱人的模样,轻抚发丝,还沾着些他店里熏香的味道。

他一挥手,原本立在坑外的鹤引铜铃阵阵作响,鹤鸣划破长空,夜色里一如流星,“想回去的,就都走吧,无家可归想留下的,我不撵你们走,便继续留在我身边,也好有个容身之所。”

那些元神隐约还能瞧见在世时的容貌,细看就好似一颗颗头颅拉着长烟飘在空中,但粗略瞧着四散飞走的元神又好像是一朵朵黄色烟花炸在半空。

九离将手垫在女人脖颈下的空窝窝里,终于放松下来露出点儿笑意,“你瞧,他们都回家了,有一天你也能回来,我怕你许久不曾开口,到时候忘了怎么同我说话,怕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棺材里,到时候会不会不习惯我的存在,怕你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会不会嫌我说太多,让你听得烦躁,又会不会嫌我说太少,让你太过无聊。”

无数元神飘远,周身只剩下了寂静,九离望着她,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以前你总说我不主动,可年龄毕竟已经很大了,让小辈儿瞧见难拉得下脸,现在好了,你给我许多时间练习,趁你没醒,让我想想如何逗你开心。”话了追问了句:“冷吗?”

女人的眉毛上沾染了些许夜里寒气生的霜,九离一招手,棺盖飞来将棺材重新闭合,鹤引则是直愣愣倒下,鹤纹幡面盖在棺材上。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只想怀中揽着她长长久久睡在这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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