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云间鸣玉(16)

竹叶随着清风蹁跹起舞,几人肩头发顶落满了那翠碧之玉。

“菱姑娘哪一日成亲?”

“就在明日。”

“这么快?”

“嗯。”

一滴水珠从竹叶尖尖滚落,正中张菱湿透的发顶,她不自主地战栗,拿手搓了搓手臂。

池鸢注视她道:“下雨时,你没回去?”

张菱别开眼,声音有些轻:“嗯,我不知姑娘何时会吹笛,所以一直在等……”见池鸢面露疑惑,又道:“姑娘不用担心,前面有座凉亭,下雨时,我就在那边避雨。”

“你身上的衣物是丫鬟的?”池鸢看向张菱身上不合身的旧衣。

“是……”张菱看了看池鸢,嗫嚅道:“不知姑娘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

瞬然,薄薰一脸欲言又止的看向池鸢。云兮慕也转头注视她,眼里神色有些晦暗,又有些复杂。

“你明日成亲,那现在我就得跟你走。”池鸢说完,吩咐薄薰:“你随我一起去吧。”

见池鸢要带上自己,薄薰顿时喜开颜笑:“好的主人!”

清风徐徐,带着竹叶的清香,云兮慕长身玉立,目光静静落在池鸢身上。

池鸢与他对视几许,笑问:“你呢?是要跟着我,还是在李家小院等着?”

云兮慕微微垂眸,不教池鸢看到他眼底流露的情绪:“我跟你去。”

“好。”有云兮慕随同,池鸢心中把握就更多了。

张菱见三人要一起,面色有些忧虑:“池姑娘……你们三人要一同随我回去吗?”

“嗯,怎么了?”

张菱犹豫片刻:“我其实是偷跑出来的,你一个人倒不怎么显眼,可三个人就……”

池鸢明白她的忧虑:“不必担心,确实是我跟着你一起回去,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不会被别人发现,你也会察觉不到。”

“啊?好好,那就好……”张菱心中讶异,却也不多问,之后,与池鸢说了一些家中规矩和忌讳,就带着她一起回去了。

张员外家在村西头,靠山面水,院里五六间瓦房普普通通,但和村中一些渔民的茅草屋对比,就阔绰了许多。

张菱带着池鸢来到后门,敲了五下门,很快就有一个中年妇人前来应声。

妇人打开门看到张菱身边的池鸢,愣了一下,但没犹豫,向她们招手示意快些进去。

进了后院,妇人带着张菱来到一间小屋,匆忙为她换衣,一边换一边好奇地对着池鸢上下打量。

“……小姐,恕奴多嘴一句,您身边的这位是……?”

张菱目光一顿,从铜镜中看向身后池鸢,见池鸢摇头,便道:“她,她是我的一位故交,从很远的镇子赶来的。”

妇人疑惑道:“故交……怎么从未听小姐提过?”

张菱微微皱眉,起身将妇人手中的金钗拿过,插进发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殷娘不要问了。”

妇人摇摇头,长叹一声:“好,奴不问,奴不问……只要小姐开心,奴做什么都愿意。”

说着,妇人又看了池鸢一眼:“不知小姐要如何安排她?”

张菱戴好耳饰,将声音压低:“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记住,不要让爹爹知道,也不要多嘴传出去。”

“是……”

出了小屋,张菱带着池鸢,一路避开院中的奴仆,快步进到一个花园,过了角门,从一间厢房的侧窗翻了进去。

张菱刚落地,池鸢就已经稳稳站到她面前,张菱神色微怔,笑着道:“原来池姑娘身手这般好,那我就放心了,来,池姑娘这边坐。”

张菱的闺房是座两层小楼,楼下是书房琴室修身养心之处,楼上是歇息之地。

两人坐在茶室中说了一会话,随后,门外就传来丫鬟的叩门声,说是张老爷有请。张菱听见,略带歉意地让池鸢上二楼寝室等她。

天色渐晚,浓稠的雾气从山脊上飘下,将远处的江岸水乡掩得朦朦胧胧,空气里满是潮闷的湿气,似乎昭示着明日又是个阴雨天。

池鸢靠在二楼的外廊上,楼下花影丛中偶尔路过几个仆人,他们忙碌地用红绸彩花布置院中门窗,丝毫没注意到楼上的池鸢。

“主人,张小姐去了这么久,该不会出事了吧?”薄薰隐了身形,站在池鸢身旁。

夜风一起,廊柱上垂挂的彩花摇曳舞动,一缕柔纱飘落到池鸢肩头,喜庆的红,染上了她的眉眼,使得她向来冷清的容色,平添了几分艳彩。

“出事也没关系,我会替她解决。”

不多时,张菱就被一堆丫鬟嬷嬷簇拥着回来了,原本安静的院子,也被欢笑声取代。

池鸢见状,隐在帘幕后。

“小姐,您看,这些东西都是老爷专程去县城为您置办的,我们小姐可真是幸福呢!”

“是啊是啊,小姐,老爷为您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就希望您能风风光光出嫁,绝对不会让卫家的人看轻了去。”

“说到卫家啊,听说那家的公子一个比一个生得俊呢。”

“这算什么,咱们小姐也一样美貌似天仙,这天仙啊,就要俊俏的给公子来配!”

屋内,七嘴八舌的吹捧声好似窗外嘶鸣的蝉,聒噪得让人平白生恼。

若是这桩婚事当真是天造地设完美无双,那这些喜庆的话倒还顺耳,但很明显,那些丫鬟婆子并不知真相,还傻傻地为自家主子恭贺,一字一句都像根针一样刺痛张菱的心。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张菱终是忍不住了,将屋内的丫鬟婆子都驱赶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池鸢就听到张菱压着声音喊:“池姑娘,池姑娘,你在吗?”

池鸢挑帘进屋:“我在。”

看到池鸢还在,张菱松了口气,但随后又为自己的忧疑感到羞愧,她忙将池鸢拉到床榻坐下,关切询问:“池姑娘,你饿吗?想吃什么,我派人去做。”

“不必麻烦,我不吃东西。”

“啊?”张菱顿了顿,将床帘慢慢挂起,“本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只是爹爹不放心我,又对我说了一些事。”

“嗯。”池鸢轻应一声,看向屋内,被丫鬟嬷嬷拿进来的各种喜事用物,其中,挂在木架上的那件喜服格外抢眼。

暖黄的灯火下,那身喜服红如血,长长的拖尾垂到地板上,像漫开的一滩血。

喜服旁的桌案上就是凤冠,重重珠玉点缀其中,像流动的火光一样耀眼。

在别人眼里这是富贵幸福的东西,但对张菱而言,这些都是将她推进深渊的刑具。

张菱注意到池鸢的视线,随去看了一眼,眉宇间露出淡淡的愁容:“我突然有些恨爹爹了,明明之前是不恨的。”

“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让我乖乖听话,不要惹事,也不要在卫府生事,他会去庙中为我祈福,只要撑过半年,打破那个诅咒,到时,我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呵……真是可笑,明明只剩最后一晚了,他却还想着荣华富贵,却不想……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说些体己话。”

池鸢不懂人心复杂的感情,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张菱,只道:“你爹这样对你,你又何必惦记他。”

张菱听言诧异地看着池鸢:“……莫非池姑娘的爹爹也对你不好?”

“没有,我是孤儿,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师父。”

张菱一顿,低声赔罪:“对不起,我不知姑娘你……”

“没事,我不在意这些。”

见池鸢神情不似开玩笑,张菱心中莫非生出怪异感:“池姑娘心胸豁达,我自叹不如,即便爹爹这样对我,但我仍旧难以割舍,我总想到以前他对我的好。”

池鸢听得直皱眉:“你不是说,你母亲被他关起来了么,既是这样威胁你,你还想着他的好?”

“……我知道我该恨他的,可他是我爹,我也不知我怎么想的,心里很乱,如何都理不清。”

张菱说着,靠向床柱,目光看向窗外:“没遇到姑娘之前,我还想着就这样算了,只牺牲我一人,换来整个家族的兴旺,以后,爹爹就不会为了那些生意之事焦头烂额了。”

“你……”张菱这样想,池鸢是真不知怎么劝了,又或者说她就不该劝。

见池鸢说不出话,张菱呵呵一笑,笑容有几分悲苦:“是不是觉得我傻?呵,我也这样认为呢……我狠不下心来,我这样的,只会被人利用。”

池鸢轻轻摇头:“不傻,只是你心善,不会作恶。”

潮湿的夜雾从纱窗漫入,屋内灯火亮了一夜,张菱拉着池鸢说了一宿的话,直到四更天才沉沉睡去。

待她睡去,池鸢就让薄薰为她幻容,变作楼中洒扫的小丫鬟,这样谁都不会注意到她。

当然此事,池鸢也与张菱事先说明了,张菱以为池鸢会易容术,倒也没想太多。

“主人,是天一亮,将她背到楼下的耳房里吗?”

“嗯,藏隐蔽一些,不要被人发现。”

“哦,好的。”

薄薰为张菱施完术,就来为池鸢幻容,刚要动作,一阵疾风吹开纱窗,在桌案前盘旋,接着空气中就出现一道水波纹。

水波纹荡开,飘出几朵桃花瓣,而云兮慕的身影就伴着那桃花现身。

看到这一幕的薄薰暗自咂舌,心道,云兮慕的修炼境界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你来了。”池鸢坐在妆奁前,转头笑看他。

云兮慕眸光微微晃动,衣袖一扫,屋内灯火依次熄灭,随即,那满屋子刺眼的红就被黑暗吞没。

池鸢不知他为何灭灯,疑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刺眼。”云兮慕的语气有些冷淡。

池鸢察觉更加疑惑:“你怎么了?”

被风吹开纱窗,不断有夜雾涌入,雾霭沉浮在闺阁之内,将云兮慕月白的身影掩得朦胧。

“小池鸢,你这是第一次穿喜服吧?”云兮慕不答反问。

池鸢微蹙眉头:“确实是第一次,但那又如何?”

一瞬,空气好似凝固,闷热的夏夜,竟能感觉到刺骨的冷。

一言将薄薰点醒,她瞅了瞅雾中的云兮慕,又瞧了瞧自家主人,一边摇头,一边退开身,给云兮慕腾位子。

薄薰一走,云兮慕就立刻来到池鸢身边,没有雾气遮掩,池鸢能更直观的感受到云兮慕身上的低气压。

“你果然是生气了。”池鸢笃定道。

云兮慕站定在池鸢身侧,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从她的脸转到昏黄色的铜镜上。

“想去卫府查事,难道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云兮慕声音很淡很冷,像风一样在池鸢耳畔萦绕,细听去,还能从中听到一丝控诉意味。

池鸢透过铜镜回看他:“事已既此,已经不能更改。”

“若能改呢?”

池鸢抬起头,寻看云兮慕的脸色,只可惜黑暗中,面具下,他的神情难辨,就算是生气,他脸上的神色也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与池鸢说话时,唇角还噙着一丝笑,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罢了。

“为何要改?现在这种方式才是最好的,我既能顺利潜进去,菱姑娘又可以顺利脱身,以身作局,才是最优解。”

“可你想过你自己吗?”

“我自己怎么了?”

见池鸢如此固执,云兮慕心中情绪更是复杂。

“没什么……”云兮慕微微摆手,没再说什么。

他不说话,池鸢也不说话,好似在与他无声对峙。

这下可苦了薄薰,两人在那暗中较劲,她是动都不敢动,大气不敢喘,明明这么简单的问题,却要往那复杂的方向拐。

一个懵懂无知,一个不知如何开口,哎,真让人头疼。

薄薰想罢,不自觉地摇头,想着,若是流光君知道池鸢这样做会如何,可想着想着,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完全无法想象流光君会有多生气,后果有多严重。

天色很快亮起,又是一日阴雨天,云色灰蒙蒙的,像屋内笼罩不去的阴霾。

楼下渐渐有了动静,是奴仆们起早开始干活了。

薄薰听见,赶忙走到池鸢身边:“主人,天亮了,您……”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怕得罪云兮慕。

池鸢知道她想说什么,转过身,正对对着她:“开始施术吧。”

“是。”

在池鸢的眼皮子底下,薄薰不敢迟疑,在施术的过程中,她更是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看到镜中自己变成了张菱模样,池鸢满意颔首,吩咐薄薰将张菱背到楼下。

薄薰走后,气氛再次沉闷,透过铜镜,池鸢悄悄扫向身侧的云兮慕,没想到这偷偷的一眼,却被他抓个正着。

瞬然,池鸢有些气恼地瞪向他。

云兮慕垂眸看着铜镜,原本萦绕在心中的郁气,却因为池鸢这俏皮的一幕,一扫而空。

“……呵。”云兮慕忍不住笑出声,“偷看我做什么?偷看就算了,还被我抓个正着?”

池鸢扭过脸,没好气道:“偷看你怎么了,谁叫你生气了!你生气,我还要生气了呢,简直莫名其妙。”

云兮慕心口一滞,无奈苦笑:“嗯,是我的错,我不该生你的气。”

没想到云兮慕道歉这般快,池鸢扭头瞅向他:“时辰不早了,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

云兮慕摆摆衣袖:“小池鸢忘了,我有避世珠,就算是不走,他们也发现不了。”

池鸢冷哼一声:“可是待会有丫鬟上来给我更衣,难道你要看着我更衣吗?”

云兮慕唇角一勾,眸光瞬间变得惑人:“……呵,小池鸢这是害羞了?”

“谁、谁害羞了,你…你不知道非礼勿视啊?”池鸢羞愤地起身,伸手将云兮慕推出里间,直推到外间的屏风前才停手,“你就站在这不要动,若我发现你动了,我可饶不了你!”

“好好好,我不动……”云兮慕好脾气的答应,目光落在池鸢扣在他手臂的手。

直待那只手离开,转身消失在屏风后,云兮慕才收回目光。

稍许,楼下就传来丫鬟婆子敲门声,池鸢没有应声,婆子也等不及,径直闯入,着急吩咐人给池鸢更衣上妆。

屋内灯火再次被点燃,一堆丫鬟婆子围着池鸢,把她像布娃娃一样盘弄。

薄薰的术法其实只是个障眼法,在外人看来,池鸢变成了张菱,但在云兮慕眼里,池鸢还是池鸢自己。

很快,池鸢就被穿上了喜服,戴上凤冠,从来不点妆描眉的她,被明艳的胭脂隆重妆点。

“哇,小姐真是貌比西施,沉鱼落雁呀!”

“是呀是呀,小姐今日真是艳气逼人,瞧着比昨日气色还要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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