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2 秉诚心(二)

银装素裹的灵秀山川慈祥地守护着她可爱的儿女们。

数团小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俏皮的弧线,碰撞开来,迸出数不清的雪粒子。

嬉闹声好似煮沸的牛乳,一浪叠一浪,阴邃的林子一时间褪去了神秘,赋上了张扬的明媚。

少年少女们各个“白了头”。尽管杜琬琰她们“人多势众”,但荆桃这边“实战经验”丰富,双方将将“打”了个平手。

“休战”的话音与最后一击同时升起。

荆桃见那雪球直冲自己而来,连忙侧身后退。

若不是这身衣服“累赘”、削弱了她的“灵敏”,这场“雪仗”她们是赢定了的!

如此“三心二意”的结果,便是后脚跟无意踩中了缎裙的下摆,重心不稳,以致整个人猝然向后倒去……

身后的瘦树晃了晃,细枝上的薄雪纷纷抖落了下来。

雪帘挡住了视线,电光火石间,荆桃只觉自己的背被什么托住了。

朦胧的一张脸,唯独眸子异常明亮。

正午的日光忽灼了荆桃的眼,再睁开,却见小小的一个自己已然倒映在了男子的瞳仁中。

一、二、三——

骤然急促起来的心跳持续了十下。不,也许跳得更快!

荆桃慌乱地离开傅倾筹的怀抱。

“你、你怎么来了?”

傅倾筹的喉结滚了一遭,微微垂下眼。

“我……我与韩捕头等人巡视,恰好途径此地。”

“……谢谢。”声如蚊呐。

“不、不必……客气。”声线晦涩。

荆桃的眸光飘忽着,倏地,定在对方的腰带上。

点翠白玉带扣虽非十分贵重,但色泽温润、纹样精致,与“戛玉敲冰”的气质很是相配。然,腰带本身的双色拼接,却是大大得不对劲!松花色与檀色恰与自己此刻的穿搭配色顺序颠倒了过来!

“你怎么随便把人家衣服的边角料占为己用!”

她眼中情绪乍起,好似滚烫的岩浆即要喷薄而出。

傅倾筹也意识到彼此服饰上的“相衬”,不自在地清了清嗓。

“这腰带,是姑娘们送我的。她们说,礼物人人有份,不收便是生分……”

荆桃如猫儿一般警觉地眯了眯眼。

娘亲之所以做出两副一模一样的手套,是因为她不擅长针线活,且头疾频发、无法长时间作业。紧着手大一方的尺寸,四面合套、同时绣图,省时又省力。

可腰带呢?总归真不会把“废料”送给知县大人吧!

“始作俑者”的“奸计”,昭然若揭!

荆桃眼睫一扬,煞有介事地道:“大人,送礼的人中可有钱浅和李朱?”

傅倾筹的脸上敏锐地闪过一丝异样,点点头。

“糟糕了!钱浅是阿孜的姨妈,李朱是小捕快李配的姐姐。”荆桃指着他的腰际,“大人,你这算不算受贿啊?”

适才接应她时落在头顶的细雪尚不及清理,傅倾筹一言不发,仿佛已历经了沧桑到达了暮年。

看来,这腰带势必要退回去了!

荆桃端详着忧郁的男子,这可比打十场雪仗还要欢愉啊!

正在此时,一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掌柜,凤娘娘让你赶紧回家。即刻、马上!”

荆桃闻言,心头一紧。与傅倾筹道别,带着小伙伴们急匆匆地离开了密林。

曙色渐深,雪乱神涣。

傅倾筹慢慢俯身,从树下拾起一串耳钳。

这,是她的……

“荆桃她们怎么说走就走,真没趣儿!”

“明日我们再约一场,定要‘杀’她个片甲不留!”

“河水冻得结识,我们来比滑冰吧!”

杜琬琰、向必果和岑可媛领着各自的小跟班走了过来。

望见树下之人,三人脸上意犹未尽的轻蔑同步转化为喜出望外的羞赧。

“傅、傅大人,您也在啊!”

“傅大人!您、您好,小女子姓杜,我爹爹是开绸缎庄的……”

“傅大人,听闻您爱好木雕,我家有尚好的木材可供您随意挑选!”

不知怎的,尽管是头一次面对三位姑娘,但傅倾筹的心绪却比天上云还要平静淡然。

“杜姑娘、向姑娘、岑姑娘,以及诸位,大家过年好。本官还要继续巡视,先行告辞了。”

-

“当啷——”

丰乐楼的大门大开,红裙猎猎而至。

闯入眼帘的是熟悉又残破的包袱。

“刚刚有位扎陵商人送了这些衣物来——”

“那又怎样!”

荆桃厉声打断了凤稚眉的哽咽。

蒙绵一下拉住她,“笨丫头,你不要装糊涂了好吗!”

荆桃霸道地回对她血红的眼,一字一顿:“我不相信!”

王敦强忍着悲恸,“倒塌的房屋下,除了这个包袱,还有几具腐烂的、不成人形的……尸体……”

荆桃的声音开始颤抖,“有她的?”

“几人的骨肉分离不开,一同葬在了扎陵,没有运回来。”

荆桃像快要窒息的鱼好不容易冲破了冰层一般,猛吸了口气。

“没有尸体,你们的推测都是错的!”

说完,她甩开了所有羁绊,回房,闭门不出。

苑茗不会死的!哪怕那些东西都是干娘的,她也一定没有死!

往事如走马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荆桃的双眸几欲碎掉,却仍不掉一滴泪。

“啧——”

展开手掌,本该润滑的核雕小酒壶竟将她的指腹刺出了血痕!

灰云低垂,掩盖了世间最后的光华。

娘亲的头疾似乎在女儿的身上“繁殖”开来,荆桃只觉脑浆都在沸腾。此刻急需烈酒浇灭意识!

尚未走到厨房,便遇见了缟素加身的玉饵。

多年未曾生过病的小丫鬟此时却鼻音严重,“小掌柜……你,饿不饿……”

荆桃咬了下牙,自她身畔飞也似地掠过,疾奔入大堂。

喜庆的红早已被枯槁的白取代,帷幕穿风,比惨黄的月色还要森然。

根根直立的沉香,烟线却扭曲飘摇,未到半空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以往理所当然的一切,在此刻的荆桃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尤其是写着“苑茗”两字的牌位,握在手中,锋锐如刃,指腹上干涸的血迹与之有着天然而怪异的呼应。

蒙绵见势不妙,激动地夺过牌位,哑着嗓子问:“你作什么!”

荆桃的神色沉静得吓人,“那块木头扎手,我要扔掉它。”

“你面对现实好不好!”

“面对现实?”

荆桃大喝着,推开蒙绵,掀翻供桌,扯断一面帷幕。

“干娘没有死!我不许你们咒她!”

窸窸窣窣的哭声登时变为嚎啕。此处成为了真正的灵堂。

凤稚眉筋疲力尽地倒在孔遥山的怀里;芳信与姑娘们彼此依偎扶持;银钩、停灯等小厮瘫坐在了地上……

荆桃一点一点扫过众人憔悴怆然的脸,只觉灵魂正一滴一滴地脱离着□□。

她夸张地歪着头,对着白烛细细地望着核雕小酒壶,当发现上面的一点红后,蓦地笑了。

手臂木然地抬起,无声又无息,小酒壶已然被扔出了窗外。

傅倾筹等衙门一派本在等待祭拜亡者,适才的“乱象”再次加深了大家心头的阴霾。

蒙绵抹了把泪,步履颓然地走了过来。

“拜托了……”

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可这阵风恰恰吹到了傅倾筹的耳畔。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但无法控制的心悸却一直催促着他的呼吸。

“荆姑娘……”

荆桃深深低着头,明知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脸,还是微微偏了偏。

“荆姑娘。”

伴随着又一次的呼唤,青丝的阴影下,赫然多了一件小物。

指尖触碰到的一刹那,凝滞的热血化为潮汐,击垮了混沌。

一时间,万物都好像被困在氤氲了水汽的眼眸中。

“阿桃终于……”

“小掌柜忍耐得太辛苦了。”

“笨丫头,放声吧!”

凤稚眉等人的话语在傅倾筹的心钟上惶然一撞,他从未想过,有个人的泪水可以在他的心田肆恣泛滥!

此刻的荆桃真真像极了一朵在凛冬盛开的桃花,花瓣可以侵蚀动荡的风雪,是如履薄冰的坚韧,又是严酷冷峻的脆弱。

而那沉香的细烟,正奄奄地在核雕花篮四周萦纡。

-

白雾重重,失去了重量的身体,漠然地漂浮在空中。

“真的是仙子显灵了!”

“快跪拜仙子!”

外壳依旧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冷,内核真实的存在却陷入了巨大的迷惑。

我成仙了?难不成,我已经死了?

喧闹散去,荆桃的眸底又归于了死寂。

如今我是一缕游魂,岂不是能够瞬间飘到扎陵?

“干娘,等我!我一定会找到您!干娘——”

“女儿!女儿醒醒!”

荆桃豁然睁开眼,娘亲的温度紧紧包裹着自己。

“女儿,你做梦了。”云晚音探了下她的额头,“幸好没发烧。你为干娘守灵,已经连着四夜没有睡过了,不如在娘这里再多歇一会。”

荆桃摇了下头,艰难地笑了笑,“娘,我不累。今日是干娘头七最后一日,我想去。”

因着太过悲伤,顽疾的痛楚始终笼着云晚音的眼,再无往日光彩。

香炉上漾着淡淡的香,惹得荆桃鼻子一酸。

她假装撒娇,把头埋入了云晚音的肩头,“娘,您一定要好好的!”

正在此刻,瑞锦受玉饵传话,禀告说有位客人前来吊唁。

荆桃一脸肃然地回到大堂,警惕地审视着来者。

“桃桃,好久不见!”

“旧称呼该改改了,请叫我小掌柜。苑二小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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