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3 来吊唁(一)

来者是位妙龄少女。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好一个隽永娴静的美人!

她的谈吐是内敛的,眼眸却外放,含情且动容;本县富豪千金身上所谓的“闺秀气”,在她面前,与乡野村姑无异。她是在京城也难觅的惊鸿!

荆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八年时光的春繁夏盛、秋荣冬暖酿就了她的自若温淡。曾经的那个小哭包,一去不复返!

“好,我听你的。但,你可不可以还用旧称唤我?

少女切切地请求着。

荆桃瞥见她一身素白锦缎衫,银丝绣纹在日漏下微不可察,心头不禁一动。

“荞……芷荞,你来我这,不怕你爹不快吗?”

苑芷荞的神色稍稍松了下来。

“我来见姑姑是天经地义,爹爹没道理阻止我。”转而她脸上又覆上了一层哀怨的霜,“我能给姑姑上柱香吗?”

荆桃负手,侧过身,“请便。”

苑芷荞肃穆地行祭拜礼,双手合十,怅然道:“想不到八年前的暂别,竟成了永别。”

“干娘还没死呢。”

“真的吗?”

“一日寻不到尸体,干娘便还有活着的可能。我不拆这灵堂,不过是为了安慰凤姨她们罢了。”

苑芷荞眼中的光亮了又暗,平静后成了一汪清泉。

“这个思路,真是桃桃——不,是小掌柜的风格啊!”她坚定地附和,“我也相信,姑姑总有一日会回家的。”

静默如雪的灵堂,能听到荆桃微颤的呼吸声。

苑芷荞沉吟片刻,试探地道:“小掌柜,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想通知你。”

荆桃兴致缺缺地回望她。

“四十二天后,我姐姐有桩喜事。”

“雪泓姐姐要成亲了吗?”

“是。都尉大人亲自为姐姐与江参军拟定的婚期。”

荆桃挑唇,“你不会是来替雪泓姐姐讨要贺礼的吧?”

“怎么会!”苑芷荞忙摇头,“我是专程来祭奠姑姑的!顺便,将此事告知你一声罢了。”

随后她便告辞,离开了丰乐楼。

贴身丫鬟见自家小姐终于出来了,赶忙迎上去给她披了件白羽面鹤氅。

“这还没出正月呢,小姐穿得也忒素了些。”

苑芷荞无指责之意,只是道:“称心,要懂礼数。”

“可是老爷都没有任何表示,小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称心心有余悸地抱怨,“小掌柜的性子那么怪,我真怕小姐你被她刁难。”

“你多虑了。”苑芷荞拢了拢大氅,浅浅一笑,“从小到大,桃桃都没令我失望过。”

称心晓得,小姐并非“盲目自信”。

幼年时,她的确与丰乐楼的小掌柜是极好的朋友。尽管老爷与苑茗掌柜关系不佳,但掌柜的却也极疼爱这个外甥女。

想当年,小公子刚出生,夫人因伤了元气,回娘家调养身子,小姐陪同在侧。老爷顾着生意,无法时刻相伴,却也经常花费近三个月的路程往返于两家之间。

原本以为只需分别一年,可第二年小公子染上了天花,第三年夫人的祖父过世……也就是在那时,“他姓”的绸缎庄、米店、木材铺等才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直到小公子五岁,母子俩才无病无负担地返回牟定。

而小姐则被夫人的旧友接到京城住了两年。新年前一个月,才得以与久违的家人团聚。

一晃八年,消逝的时光有着超乎人认知的威力来消磨曾经蓬勃的热烈。

称心偷偷瞟着苑芷荞,心情不由得复杂起来。

-

用过午饭,荆桃回房喝口蜜茶,再接着守灵。

不过,苑芷荞的到访实在让她费解不已。

意外的不是其主动探望——毕竟苑二小姐的行为一直都与“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相悖——而是她临走前“不经意”的喃喃:也不知四十二日后的婚礼会是怎样的景象。

新娘苑雪泓虽是长姐,但早逝的母亲不过是苑昇的婢女,因而算庶出。而新郎江淮略则是都尉的亲外甥,任职医曹参军,地位不俗。能帮大女儿谋划到这一步,苑昇这个父亲倒也不算失格。

只是,江参军的亡妻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尽管是续弦的正妻,忽为人母,想来苑雪泓的日子也没那么圆满。

等等!四十二日后——

婚礼举行的日子,不正是苑茗七七的最后一日嘛!

好你个苑昇,不来祭拜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算了,还故意选择这个节点办喜事,真当丰乐楼的人都是吃素的吗!

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被荆桃捏爆了。

-

自收到苑茗的衣物以来,丰乐楼便处于歇业的状态。

尚未出正月,想来没有“天大”的事,百姓们是不愿自找不痛快的,因而府衙亦是门可罗雀。

尽管人影寥寥,傅倾筹却没有半点懈怠。失去了赵观文的协助,要实现那个计划,他需加倍“用功”才行。

午休的间隙,小捕快们经常与小伙计们围在一起闲聊家常。

“我听姐姐说,小掌柜近几日好像特别关注江参军。”

存在感薄弱的李配很喜欢把存在感最强的人作为话题中心。

停灯若有所思,“会不会是小掌柜想找江参军为夫人治疗头疾呢?”

“这理由说得通,不过,”银钩狡黠地笑着,“小掌柜能对一男子这般上心,也属罕见呐。”

捕快周宁一脸厚道的模样,“我们不要无端猜测了,小心被凤娘娘和韩捕头听到,怪咱们乱讲话!”

话音一落,韩定便过来招呼大家继续上工,众人皆默默地赞叹他的“先见之明”。

午后暖融融的日光,总让人昏昏欲睡。可当捕快们察觉到向来一丝不苟的傅大人竟也罕见得有些恍惚时,反倒精神了。

看来,这世上终究没有谁是铁打的!

-

微云淡雪,星暗月晦。

昏黄的烛光下,男子伏案,双眸定在卷宗之上。

忽的,脆弱的焰火微微一颤,他猛然一怔。

今日不知怎的,白日里坐堂也好、晚间整理旧案也罢,他总无法全情投入,一不留神便神游向远方。

他不无苦恼地叹了口气,着实后悔午间不经意的“偷听”。

这厢的青年神思不属,那厢的少女亦是思绪难宁。

一口甜糯的青团在口腔中绽开,玉饵强忍着不去感受这份美好,努力共情着荆桃。

“小掌柜,不如我们再多派些人手去调查。”

荆桃一脸泄气的模样,“不必了。眼下来看,若无重大意外发生,雪泓姐姐必能如期出嫁了。”

尽管苑昇在苑茗七七之时办喜事令她愤愤不甘,但她从未想过要破坏一桩姻缘,不过是想制造些“舆论”迫使婚礼改期罢了。

她原以为江淮略会同他那个都尉舅舅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料到他与苑芷荞属同一类人。

身为医曹,仁心仁术、常常施医赠药;身为父亲,对独女体贴入微、有求必应;身为丈夫,每逢亡妻的冥诞与忌日,都会辟谷一个月来怀念两人的过往。

能得此良婿,难道不是庶女苑雪泓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吗?

荆桃心头写了个大大的“否”!

嫡高庶低,夫父为天。寡妻再婚,被唾弃为“无节”;鳏夫续弦,被赞誉为“重义”。

这世间太多的不公凝固成了一团浊气,堵在荆桃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举头远望,皎洁的月光居然突破了云层,洒下了一片银霜。

手心倏然收紧。

花纹被磋磨得细节难辨,棱角被揉化得润泽温顺,纵使如此,花篮的模样仍栩栩如生。

纵使无法纠正这些不公,荆桃仍坚信,只要自己不断前行,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

-

元宵佳节,笙箫起,琉璃闪,火树拂云,琪花满地。

丰乐楼明日将重启,云晚音与凤稚眉鼓励姑娘们出门赏灯,换换心情。

荆桃本打算在房中独饮至深夜的,见大家好不容易有了兴致,便欣然相陪。

换上了那套檀色小袄与松花色缎裙后,又接过了云晚音亲手缝制的那副手套。

“女儿你瞧,我把上面的猫儿稍微修正了些,是不是——”

“娘!”

荆桃一下打断了云晚音的“自夸”,愕然道:“这手套,好像更大了。”

本已习惯了原始的大尺寸,但双手甫一插入,还是感到了强烈的违和。

云晚音惊呼:“我可能把你们俩的手□□混了!”

“这是……他的……!?”

没有错,肯定是他的!除了他那双手,荆桃想不出还有谁会撑大这副新手套!

思及此,她那被绵绒拥裹的手指蓦地一痉挛。

“我去找他换回来!”

云晚音郑重地点点头,“对,顷筹走时天刚擦黑,此刻出去还能追得上他!”

“擦、擦黑?”荆桃的眉心一跳,“娘啊,您可知现是何时了?脚程快的,恐怕都到道府了!”

云晚音大惊,“道府!顷筹今夜出城了吗?”

荆桃充满大无畏地笑了笑。

“娘,您连改了两副手套一定累坏了吧。女儿的事,先不劳烦您操心了。”

“好。女儿加油!”

荆桃一时间不知该以何“颜面”来面对娘亲,只得摆了摆手,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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