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满巷,星陨融冬寒,晖落皆春色。
荆桃虽坚决地表示要把手套换回来,行动上却未见一丝急切。
一来,她不知傅倾筹如今身在何处,与其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还不如闲庭散步、以逸待劳。
二来,她因揣摩不透对方的想法而略感踌躇。明明比自己更早拿到手套,为何没有当即提出?难不成是冷清了数日的衙门突然在元宵佳节的当口接到了大案子、忙得顾不上换?
思绪被种种推测占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然跟随大流来到了密林之中。
与往日的寥落静谧截然相反,此刻灯火煌暖,草叶拢霞;星月遥相称,何似在人间!尤其河边一带,人潮如织、观者如市,好不热闹。
甫一走近,只一眼,她便在河对岸“捕捉”到了自己今晚的“目标”。可是便装的衙役捕快们正紧张地控制着人流,所有人都不得在两岸互相穿行。
她过不去,只好等他过来。
不一会,悬于河上的花灯渐次亮起,未解冻的冰面映着璀璨的灯火,也照着人们红彤彤的脸。
本是美好喜庆的场面,耳畔竟不时传来低哑隐忍的啜泣,细听之下,还有呢喃的想念与祈祷。
再望向对面,不同于东岸这边的“比肩接踵”,西岸的秩序异常井然。朦朦胧胧的光晕中,是一个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身影,沉滞得仿若生了锈的水车。他们以完全相同的姿势负手而立,又好像是被献祭的陶俑。
未着官府的知县大人溶于其中,蕴藉清正,是浓情水墨中漂泊的淡远,又是苍凉烟尘里闪烁的微芒。
见此状,荆桃等站在东岸的“无关者”皆恍然大悟。
有的人自觉晦气,拂袖而去;有的人胆小畏惧,落荒而逃;有的人或冷眼、或同情,仍留在原地围观。
曾经相亲相知的人,此刻隔岸相望,无语凝噎。努力克制的情绪,化为了风,化为了水,冰下汹涌君可识!
忽的,一声厉喝撕碎了一点点积累的温情。
“傅知县,你好大的权啊,居然让牢里的犯人出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此话登时引起了两岸的骚动。
百姓们纷纷行礼,齐声道:“参见都尉大人!”
与之遥遥相对的傅倾筹客气地拱了拱手。
“未知陈都尉在此,本官失敬了。”
他挺拔得如同瑶林琼树,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
“此事不劳陈都尉多虑,犯人们的双手都被缚在背后,且相邻者的枷锁亦用粗绳连接,是无法轻易逃脱的。”
尽管人身遮挡了枷锁,但东岸的百姓都明显看到了西岸每两人之间的绳子轮廓。
都尉陈顺意对此解释充耳不闻,依旧盛气凌人地叫道:“他们是作奸犯科之辈,想要逃跑,什么下作伎俩不会用?一旦牵连了无辜百姓,傅知县,你的乌纱可难保啊!”
“威胁”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刺耳的附和。
“罪犯都给我滚回牢房!”
“我们不要同坏人一起过节!”
“他们若还不走,我们便直接去京城告御状!”
陈顺意那瓦釜雷鸣的嘴脸跌入傅倾筹的眸中,瞬间被无波的深渊吞没。
“陈都尉,按照大宣律法,除非重刑、死刑,普通囚犯每三个月可被探视一次。七年前,上上任知县私自禁止亲属探监;上任知县更是把大牢搬至了北山。犯人中最久六年、最短两年,未曾与家人见过一次面。本官仅以案卷记载,挑选了量刑轻者,来此‘冰河相会’。至于无关百姓为何会越聚越多——”他顿了下,眸光凛然一转,“——相信陈都尉比本官更清楚缘由。”
陈顺意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本都尉好心提醒你,没想到你还是冥顽不灵。连百姓的安危都能置之不理,你不觉愧对‘父母官’这三个字吗?”
花灯下,傅倾筹的周身好似燃着金色的火焰。
“我,问心无愧。”
如玉般铿锵,如霜般绵长。
陈顺意不由得心头一震,尚未作出应对,便又被身后的一位耄耋老妇吓得肩头一颤。
老妇双膝跪地,泪眼婆娑地凝望着对岸。
“傅大人,今日老身能见孙儿一面,死也能瞑目了!”
与之相对的青年亦是痛哭流涕,因身有束缚、无法磕头,只得不住喊傅大人为“活菩萨”。
荆桃蓦地想到了前几日的梦境,莫非成仙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吗?
有了那祖孙二人开头,河两岸的人们也都开始了隔空喊话。
“兄长,你与傅大人的劝诫我都铭记在心,绝不会再意气用事了!
“娘,傅大人改善了狱中伙食,我不会再饿肚子了!”
“相公,傅大人是好官,咱们的冤情终于能说出口了!”
热烈动容的呼唤感染着所有人的心,唯独“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陈顺意面部愈发扭曲。
“真是反了天了!再闹下去迟早出事!来人,给我全抓——”
号令还未发完,抓狂的手臂便被人轻轻地按了下来。
青年面容清俊,气质温雅,声线也是沉稳耐听。
“都尉大人且慢,那些犯人是不可能有越轨之举的。傅大人请我配制了软骨汤,我亲眼确认他们喝下,除了勉强能行走外,力气是半分也使不出的。”
此语一出,原本还心有余悸、差点被都尉的狗腿子们煽动的旁观者一下安了心。
比起初来乍到的傅知县,眼前的男子显然在群众中更有“威信”。
不过,与长舒了一口气的百姓不同,陈顺意的脸已然涨成了猪肝色。
“你啊你,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舅舅,怀略以为,傅大人的此次安排,是大善之举。”
这位大义“灭”舅的“侠士”不是别人,正是牟定县医曹参军江淮略。
陈顺意的牙齿磨得咯吱作响,却拿这个外甥一点办法也没有。自己的“大势”已去,多留无益,是以愤然离席。
短暂的久别重逢还是迎来了告别的时刻,随着西岸犯人们有序地离开,东岸的百姓也渐渐散了。
荆桃捏了捏手套,往林外走去,却见一道鹅黄的倩影飘也似的来到自己的面前。
“桃桃,果真是你!”
“我说你啊……”
“对不住,我一时顺口……”
“……算了,随便你吧。”
“桃桃,你能送我去雾舍吗?”
荆桃像看怪物一样觑着她,“苑二小姐,我可不是你的丫鬟!”
“我没把你当作我的丫鬟!”
苑芷荞忙接口,局促地旋拧着手帕。
“姐姐本与我一起来的,但因看到了江大哥,未婚夫妻太早见面总归不合礼数,她便先去雾舍等我了。称心适才来了月事,弄脏了裙褂,我让她先行回府了。我离开牟定太久,不太记得雾舍的方向,所以才……”
荆桃充满无奈地掀了掀眼皮,“好好跟着我,丢了我可不负责。”
苑芷荞转忧为喜,雀跃地与之并肩而行。
两位美人漫步于五彩斑斓的街市,好一幅精绝的画卷!
“桃桃,你知道吗?原来密林中的‘冰河相会’根本没有邀请普通百姓参加。”苑芷荞拨开落在额前的灯穗,“是都尉大人故意放话引大家来的。”
荆桃眉梢轻挑,“如此‘机密’之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苑芷荞的步伐不禁慢了半拍。
“我偷听到江大哥与都尉大人的谈话了。”
荆桃微眯着眸子,“芷荞,我觉得自你从京城回来后,有些不一样了。”
苑芷荞则笑意融融,“桃桃也变了。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
说话间,“雾舍”的精致招牌便跃入了眼帘。
进入包厢,只见一女子正凭窗远眺。
“雪泓姐姐,好久不见。”荆桃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苑雪泓将目光收回,稍显顿感地浅笑回应:“阿桃也来了,快请坐。”
荆桃本要推辞离开,却被苑芷荞牵住了手,上前走了两步。
“姐姐,桃桃是专程来恭贺你的喜事的。”
说着,苑芷荞便快速斟满两杯酒。
荆桃不动声色地瞪了她一眼,拿起颇为讲究的翡翠盏,指甲看似不经意地触弹了下杯壁,登时发出一声空灵的轻响。
“雪泓姐姐,你的婚宴想来我是不便参加了,在此提前敬你。”
“多谢阿桃。”
苑雪泓也把酒杯送到唇边,缓缓饮尽。
“最近我被这不紧要的小事耽搁得无法亲自去祭拜姑姑,深感惭愧。”
见她颔首,荆桃则不卑不亢地兀自坐下,道:“终身大事岂会是不要紧的?况且,雪泓姐姐也托芷荞带来了礼金,该是我多谢你费心才对。”
原料想,以她的性格,此番话定会使其面浮红云,谁知她却颓然地垂下了眼睫。洁净如白瓷的脸颊透着癔病的衰弱。眸似点漆,却不含半缕神韵。
苑芷荞亲昵地握住她的手,“姐姐,你莫要听外面的闲言闲语,你与江大哥郎才女貌,如此好姻缘,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般劝解正中了荆桃的揣测,商贾庶女配官场才俊,确会引起俗世的非议。
可苑雪泓的表现又一次打破了所谓的固化思维。
“旁人的言行,皆与我无关。我只是……”
一簇微光在她眸中陡然亮起,随着眼波流转,又再次隐没于黯淡。
荆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是一片花园。这是雾舍的两位掌柜为满足小姐们不喜临街、又爱赏景的需求特意开辟出来的。
春催青阳、夏慰朱明、秋蕴白藏,而此时为冬,外面是仿佛从未见过天光的玄英,寻不到一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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