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钩,撩拨着星子,微茫零落。
自离开雾舍,荆桃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苑雪泓那张“幽寒坐呜呃”的面容,是暗潮解冻又融化后的随波逐流。
不觉间,已然来到了丰乐楼的后院。她仰首一望,却见二楼有一扇窗还亮着灯。房中人影由浓及浅,再消失不见。很快,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副是你的。”
荆桃接过傅倾筹递来的手套,发现上面还有一样东西。
“我的小酒壶!”
稍稍把玩了一下,上面不仅没有了倒刺,手感也滑润了许多。
傅倾筹见她欢喜,心头也好似揣着一团绵。
“我仔细磨了磨,应该不会再扎手了。”
“谢谢啦。”荆桃将小酒壶收入囊中,忽的想起了什么,警惕地道,“事先声明,小花篮我可不会还你哦。”
太过习惯、甚至依赖于某一触感,让她不得不耍了次蛮。
傅倾筹的眼中溢着笑意,“放心,那,只属于你。”
荆桃今日才饮了一杯酒,却感到了莫名的微醺,不由得垂下了眸。
“其实,往届知县逢年关都会返乡,你不必顾及太多。”
傅倾筹明白她意所指,坦诚地道:“我父母皆已亡故;老家亦没什么亲人;至于我小叔,他爱好游历四方,行踪不定……”说到此处,他忙又补充,“婚约的事,我已经得到了他的回信,他保证半年内会来解决的。”
半年啊,那时府衙应当修好了,时机也算合适。
思及此,荆桃轻松了不少,随口感慨,“看来,你与你小叔的性格不太一样呢。”
“是啊,我是小叔带大的,但仍同父亲和祖父最为相似。小叔常打趣说,他是祖父捡来的。可惜……”傅倾筹眸中的皎然暗淡了下来,“……尽管小叔给我讲了不少家中过往,我还是慢慢忘记了爹娘和祖父的相貌……”
荆桃凝神望着他,苦涩与庆幸交织在一起,涌上了心头。
自己还未出生时,当队正的父亲便因与“双晏之祸”有所瓜葛而被斩首示众,身为外室的母亲虽逃过了一劫,却也经历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遇到了干娘、遇到了丰乐楼,才得以苦尽甘来。
比起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只有个连过年都不来看侄子一眼的不靠谱小叔的傅倾筹,她是幸福多了。
“即便忘记了父母的样子,但我们的存在本就是父母骨血的延续。只有爱自己、照顾好自己,才不辜负他们的创造。”
“荆姑娘,所言极是!”
荆桃盈盈而笑,如夜幕褪去后的旭日冉冉,静静地倾入了傅倾筹的心。
-
几日后,丰乐楼收到了一封请柬,邀请知县大人与小掌柜共同前来赴宴。
主家派来的马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傅倾筹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荆姑娘,此事万不可勉强。”
荆桃如一朵灵动的蝶,跃上了马车。
“买回礼花的是我的钱,不吃回本就是吃亏!”
辚辚车声穿过三街两巷,最终在“江府”门前停下了。
家仆引着傅荆二人步入天井,江怀略迎面而来。
“傅大人、荆姑娘,二位大驾光临,快请进!”
傅倾筹仪态极为端正地拱手,“江大人客气。元宵佳节之时,多亏江大人出手相助,本官感激之至。此份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傅大人才是客气!”
江怀略真诚又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入正厅。
今日是传说中医仙的诞辰,作为医曹,他每年都会在家中宴请宾客。
席开,本家坐于正位,傅倾筹与陈顺意分列其两侧,再延伸便是理曹、土曹、户曹等官职参军者。
此外,还为荆桃等众女眷另辟了间雅室,有琴有花又有榻,周到又舒适。
席间,荆桃始终一言不发,埋头干饭。吃累了,便望着空盘子默默地微笑。
然而,这份淡然从容却惹恼了都尉夫人。
只见她睥睨地勾着唇角,阴阳怪气地道:“某位闲差即便落魄到与青楼女同寝同食,也敢来赴宴。如此厚脸皮之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也是!”附和声紧随其后,“这种人无所事事也就罢了,竟把牢里的犯人弄出来闹事,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乱!”
“都尉大人为了让百姓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付出了多少辛劳,岂能是他轻易破掉的!”这位拍马屁的功夫也很娴熟。
一时间,讥讽和嘲笑、奉承和谄媚,好似不通人情的禽鸟的喧嚣,此起彼伏地刺激着耳膜。
“啪——”
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迫使噪音戛然而止。世间万物仿佛一下进入了安详的冬眠。
“不好意思,失手了。”
荆桃扔掉筷子“残骸”,继续全神贯注地喝汤。
都尉夫人惊魂将定,便急着发难:“荆桃,你别忘了自己还不是知县夫人呢!即便过了门,也轮不到你来逞威风!”
“狐假虎威!”
“而且背靠的还是只纸老虎!”
听得如此“评价”,荆桃的眼风不慌不忙地在众人身上一扫。
“我从不逞威风。”陡然间神色一凛,举起拳头,“我,就是威风!”
养尊处优的夫人们见状,不禁吓得花容失色。贴身侍女纷纷挡在自家主子跟前。
“你要做什么?这里是江府,容不得你胡来!”
荆桃很是享受这些无知妇孺对自己的忌惮,蔑然一笑,“放心,我来只为吃饭。毕竟,我家那位纸老虎可是这江府主人的座上宾啊。”
都尉夫人胸前起伏明显,却仍故作镇定地道:“座上宾?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难道不是吗?”荆桃的眼底蕴着清亮的薄光,“别忘了,那场‘冰河相会’之所以得以实现,全靠江参军的软骨汤。你们觉得,他待傅大人如此‘热心’,究竟是为什么?”
这么一问,众人无不哑口无言。
能在官场混得开的,哪个不是人精?荆桃把话撂在这,不指望这群菟丝花能自己想明白各中道理,起码给自家夫君吹吹枕边风也是好的。江怀略的威望比他舅舅陈顺意还要高,一旦传出他与傅倾筹交好,也能为后者铺垫些群众基础。
然,“借东风”不过是种手段,得让人们晓得这艘船确有乘风破浪的本事才行。
“对了,各位夫人,我还想澄清一件事。”
荆桃气定神闲地用手帕拭了拭嘴角。
“知县一职并非什么闲差。傅大人一直忙于重申过去的冤假错案,并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相信不出三个月,你们口中的‘犯人’,一多半都能抬头挺胸地立于阳光之下!”
话音一落,她猛然逼近了都尉夫人。
“这十几年来,为了牟定百姓,都尉大人实在太——辛苦了!”
“当啷”一声,都尉夫人下意识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香炉。
沉灰乍起,腾起团烟,氤氲了一双澄澈到极点、不怒自威的眸子。
正在此刻,一年过五旬的嬷嬷出现了。
“奴婢失礼。荆姑娘,我家小姐有请。”
荆桃爽快地应了声“好”,眼前众人脸上那五彩斑斓的愤怒,充分愉悦了她的心情。
-
花园的位置很是隐蔽,环境清幽却充满了童真。
只见一五六岁年纪的女童正在荡秋千,身旁的少女耐心又谨慎地护在其左右。
见荆桃走近,秋千也跟着慢慢落下。
“桃桃,你真的来啦!”
与苑芷荞的融融笑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荆桃那张冷冰冰的脸。
“你若找我,为何不直接去丰乐楼?请柬上突兀地加了一笔,就不怕江参军起疑?”
少女无奈地抿了抿唇。
“元宵节后,爹爹便不许我再随便见你。至于今日的宴请,并非我主导,而是江大哥依照惯例,邀诸位大人携夫人同来。而我不过是来看望蒨儿,碰巧瞧见宾客中有个人很像你,这才拜托胡嬷嬷去试探,没想到果然是你!”
她眸光一转,映出几分疑惑,“桃桃,为何你会与傅大人成双出现在江府?”随即,她又恍然地自问自答起来,“是不是如今傅大人住在你家,你也算是府衙的一份子?”
“对!没错!”
荆桃毫不犹豫地肯定。
苑芷荞的这份“自洽”,着实为她省了不少编瞎话的功夫。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赶紧回归正题,免得在无谓的事上越扯越远。
苑芷荞的神色一下忧虑起来,“桃桃,元宵节那晚过后,姐姐的情绪变得更糟了。”
荆桃哼笑,“亲妹妹千方百计想阻止自己成婚,心里能舒坦了才怪!”
苑芷荞大惊失色,“桃桃,你、你误会我了!”
“误会?难不成你设计引我入局,试图借我之手毁掉这场婚事,全是我凭空臆想咯?”
“不……我……”
“你对江参军的女儿如此事无巨细的关怀,莫非是对这孩子的爹爹……”
“没有!我只把江大哥当兄长,绝无半点儿女私情!”
苑芷荞的脸涨得通红,如此的焦躁委屈,是荆桃从未见过的。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到了两人之间。
小江蒨端着点心,怯生生地道:不、吵架。吃、糕。“”
苑芷荞顺了顺心头的纠结,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蒨儿先天不足,五岁才学会发声。如今讲话还不甚连利。”
荆桃眼中的锋芒也收敛了回来,叹道:“别辜负孩子心意。过后再听你解释。”
她蹲下身,拿起一个白团子,笑意晏晏地对小江蒨道了声谢。
甜糯裹着果馅,在口腔中爆裂开来。
猝然,荆桃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浑身僵硬。
“荞荞,你吃出里面有什么吗?”
苑芷荞也是大骇之色,“有……有那个东西!”
“不行,我必须马上回家!”
“桃桃,你再坚持一下,我去喊傅大人!”
苑芷荞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荆桃的心也跟着越来越凉。
时间,怕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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