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惘坐小窗寻旧梦,不知春去几多时。[注]」
四联短诗,字迹轻瘦而稳健,笔端绵长而敏捷,见字未必见其人,却可见其神。
“这是……”
“此诗正是姐姐所作。”
荆桃的视线从纸笺上移开,问:“只因这首诗,你便要坏其好事?”
苑芷荞的眸光好似疾风掠过,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我非但不是要坏姐姐的好事,反而是希望她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见荆桃仍云里雾里,她索性直言:“桃桃,你难道看不出这是首情诗吗?”
“情、情诗?写给谁的?”
“不晓得,反正体味诗中的情绪,不像是写给自己未来夫君的。”
荆桃后知后觉地瞪大了双眼,她一向不擅长词赋,这二十八个字在她心里斟酌了许久,也未品出个所以然来。
正考虑着要不要找个“救兵”之际,却听苑芷荞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从小到大,姐姐待我最是温柔。娘身子不好,总是姐姐陪着我、哄着我。离开牟定的这些年,我一直给姐姐写信,姐姐虽不断鼓励我、安慰我,但我也清楚,她的寂寞不比我少。半年前,我回过一次家,正赶上爹爹宴请都尉大人和江大哥。席间,我看到姐姐与江大哥相谈甚欢,我以为……”
讲到此处,她不免心虚地顿了下。
“……我以为姐姐对江大哥有意,便央求爹爹去找都尉大人说和。年前我再回来时,却发现已与江大哥定下婚约的姐姐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快乐。直到读了这首诗,我才恍然大悟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听完这番“忏悔”,荆桃心累地捏了捏眉心。
“苑夫人待雪泓姐姐也是极好的,你为何不与你娘商量?”
苑芷荞的下巴颤了颤,摇着头道:“没用的。”
一双小鹿眼交织着多种复杂的情感,楚楚动人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
“我未提及姐姐,只在侧面问过娘。娘说,若夫家人品好,相处久了总会产生感情的。娘与爹成亲前,也有一位两小无猜的伙伴;成亲后的前几年,娘对爹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后来渐渐的,娘明白爹是真心爱护她,便也离不开爹了。而娘的那位伙伴,如今也与自己的夫人过上了琴瑟和鸣的生活。”
荆桃震惊,苑夫人与干娘同龄,两人的观念与审美居然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异!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苑芷荞“铤而走险”来违背她娘所信奉的“顺应天命”,倒有些丰乐楼女子的骨气。
尽管萌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但她依旧言辞谨慎。
“关于这门婚事,你可曾听雪泓姐姐亲口说过什么?”
苑芷荞苦恼地托着腮。
“偶尔与姐姐论及此事,她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成亲的人根本不是她。不过,”她眼中的灰烬一下出现了复燃的迹象,“元宵夜之后的某日,我无意间听到她说,很羡慕桃桃你能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反过来讲,苑雪泓并不“喜欢”自己的现状。
苑芷荞惴惴不安地催促道:“桃桃,你会帮姐姐的,对不对?”
荆桃凝神喃喃:“雪泓姐姐是否需要帮助,还无法确定……”
“我会找个恰当的时机,挑明了问姐姐的!”
看不出苑芷荞娇弱的身躯中竟藏着一颗火热的心。
荆桃的眸底有微澜缓缓涌动。
“事先讲明,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干娘。”
“桃桃,我明白的。”
“还有——”
“还有什么?我都听你的!”
话到嘴边,又被荆桃吞了回去。
按理说,府衙的修复工作早该重启了,可至今不见一人上工。想来是苑昇从陈顺意的“棋子”一跃成为了“亲家”,那“烟花案”在他心里因而变得无足轻重了吧。
算了,苑芷荞与此事无干,没道理把她也拉入这趟“浑水”中。
“——还有,你这次‘鸳鸯谱’点得挺好,下次别‘点’了。”
-
云淡风轻近午天,丰乐楼迎来了一位稀客。
凤稚眉忙吩咐丫鬟准备茶点,并开出二楼最为宽敞明亮的房间招待贵人。
“上次傅大人与荆姑娘离府之时,江某未能亲自送行,实在是失礼至极。”
江怀略抱拳致礼。
傅倾筹亦恭谨回礼,“上次傅某未能与江大人告辞便匆匆赶回,还望大人莫怪!”
硬被留下“作陪”的荆桃听得两人客气来、谦虚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知荆姑娘所患何病?可痊愈了?”
话题突然一变。
“别瞌睡了,问你话呢。”
腰间被凤稚眉轻拍了一下,荆桃的思绪这才回还。
“小病而已。”她挤出感激的微笑,“多谢江大人记挂。”
此时,外面响起两下敲门声,接着玉饵等人鱼贯而入,将大盘小碗依次码放在餐桌上。
其中一人并未立即退出,而是略带胆怯地问道:“江大人,您可还记得民女?”
江怀略定睛细瞧,很快认出了她,“你是李朱李姑娘!”
李朱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惊喜的笑,“江大人,正是民女!”
“想当年,内子尤为喜爱你为她梳的发式。”
“江夫人那一头如瀑的青丝,细柔且韧,民女至今难以忘怀。”
“是啊,内子一直对此引以为傲,只可惜……”江怀略微垂下眸,即便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也是孤寂萧索的山巅一影,“……她弥留之际,连镜子也不敢照。”
日光沉静地淌过那四人的衣衫,随后漫过他的双眸,点点暖金仿若藏在他心头的眷恋,灿烂却一触即散。
“不好意思,江某失态了。”
低语喃喃,嘶哑又温吞。
“江大人何必过分伤感?”
清冽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落寞。
只见荆桃微眯着眼,唇角勾着一抹混沌的笑。
“民女听闻,江大人的新夫人不日即将过门,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明明是天大的喜事,江大人的‘悲’,未免太刻意了吧。”
李朱和凤稚眉都以为她会出言宽慰,没成想竟话中“夹枪带棒”,这简直比“倒春寒”还让人寒毛直竖!
“小掌柜,你快别说了!”
“江大人,我们家阿桃不是那个意思……”
江怀略搭在桌上的手已然握成了拳,不过他到底好涵养,只是神色漠然地沉声道:“荆姑娘,本官并不认为有‘喜’便不能有‘悲’。”
荆桃的眸光迸发出小小的尖锐,“若‘喜’始终无法战胜‘悲’,哪怕‘喜’唾手可得,也是一种暴殄天物。”
“阿桃!”
“凤娘娘——”江怀略的眼周似乎一下子生出了殷痕,难掩倦意,“荆姑娘说得对,江某的确对雪泓……”只见其双唇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两息后,他方稳定了情绪,态度一如既往的温雅如玉,起身告辞。
而一直沉默旁观的傅倾筹这才开口为他送行。
只见两人在马车前交谈了片刻,随后辚辚的车轮声渐渐消失在了小巷的天际。
傅倾筹忧心忡忡地返回大堂,却见荆桃一个箭步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适才我所讲的皆出自真心,你不必替我找补。”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好像这世上只剩他二人一般。
“荆姑娘,有任何难处,傅某都愿鼎力相助。”
他的眸子深邃如海,但射出的眸光却恰若岩浆乍破,汹涌着炙热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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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府衙仍处于一片废墟的状态,府衙内的公务却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傅倾筹旧案重申,为某些犯人洗刷了冤屈;也依情节轻重与狱中表现,适当调整了某些犯人的刑期。
由于很少涉及到死伤,仵作一职始终空缺着。但按照人员配比,这一职又不可或缺,是以他特意去了趟“参军衙”,与江怀略商议,可否调配人手过来补位。
不料,两人还未坐稳,便见江府管事慌不择路地前来禀报。
“大人,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霎时,江怀略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他努力保持着镇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蒨儿怎会不见了?”
管事顾不得擦额上焦灼的汗渍,立时回道:“胡嬷嬷说,未时中,小姐独自在房中午睡;申时,她去喊小姐起床,竟发现房中空空如也!”
“是不是江小姐睡醒了,自己离开了房间,而你们没有留意到呢?”傅倾筹提醒。
“不会的。”管事耷拉着眉眼,看起来快哭了,“前后门都有小厮守着,若见小姐一人出门,定会阻拦;我与胡嬷嬷几乎把整个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小姐的踪影。”
“江小姐不可能凭空消失,看来是某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江府。”傅倾筹神色峻然,“江大人,你所熟识的人中,可有武功高强者?”
“有是有,但他们与我关系尚好,没道理带走蒨儿啊!难道是……”江怀略的声音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颤抖,“……绑架!?”
傅倾筹当机立断,“无论如何,江大人,你暂且先回家亲自查看一番。若真是绑架,绑匪必会联络你,到时再‘见招拆招’。”
江怀略深以为然,并邀他一同回江府,希望能通过其明察秋毫的推理,找出始作俑者。
马车上,一向风度蕴藉的他浑身却散发着凛凛霜寒之气。
“但愿这只是场恶作剧……”
[注]改编自周敦颐的一首诗,没写明诗题,是怕剧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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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07 搅婚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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