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暗淡,被狭小的窗拘束起来的夜显得甚是幽深。
小江蒨从昏睡中醒来,懵懂地怔了下,随后漆黑的眸子中涌出一片水光。陌生又空旷的宅院瞬间被无助的哭声填满。
“蒨儿!我的蒨儿!”
耳边隐隐传来温柔的呼唤。
她仍泪流不止,却大着胆子来到窗边向外眺望。
庭院里烟雾缭绕,朦胧中可见一女子的窈窕轮廓。
“蒨儿!”
清澈如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彻底拨开了小江蒨的心弦。
“娘……娘!”
虽然娘亲在她出生一个月后便病逝了,但她见过娘亲的画像,与眼前的女子一模一样!
她,就是娘亲!
女子笑意嫣然,眼眶却氤氲着化不开的泪。
“蒨儿,娘亲好想你啊!”
“蒨儿也、想、娘亲……”
小江蒨的欢喜快要撑开胸膛,作势要爬窗而出。
“蒨儿危险!不要!”
女子隔空扶着手,身子却还是一动不动。
“蒨儿,如今你所见到的娘,不过是娘的魂灵,是无法触碰的。”
小江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娘,蒨儿、听话。”
女子满是惆怅地问:“蒨儿,你是不是要有新的娘亲了?”
小江蒨急道:“蒨儿、不要别人!蒨儿也、不要爹爹、忘记娘亲!”
女子落寞地勾了勾唇,“好蒨儿,娘走后,你爹爹一定非常寂寞。娘并非要阻止爹爹再娶,只是,那一日不行。”
“那、一日?”
“那一日,是娘拜入紫薇大帝座下的大日子,娘只怕看到你爹爹大婚,乱了心绪,耽误了入道。”
“蒨儿、不要、爹爹成亲!”
女子欣慰又珍爱地望着女儿,“蒨儿,你今后要自己保重,娘在天上永远守护着你。”
话音一落,浓雾如青莲般绽开,挡住了小江蒨的视线,她刚想再喊“娘”,却觉意识陡然变得模糊,再次昏睡了过去。
片刻后,房门被人缓缓推开。
来者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女童是否受了伤。
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畔。
“蒨儿无碍,你可还好——啊!傅、傅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惊得身子一抖。
傅倾筹的眸间染着薄薄的雪光。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苑二小姐!”
苑芷荞紧张地咽了口唾涎,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正在这时,一抹嫩黄好似无羁的落叶飘到了门边,只可惜猝然间就打了蔫儿。
与此同时,傅倾筹的目光不由地层层融化开来。
一向只轻勾眉黛与略施口脂的荆桃,一改天成的轻盈鲜活,从妆容到服饰,俨然是位成熟优雅的少妇。秋水为韵,樨桂含愁,温淡恬静,却少了些生气。
“你、你、你——”
伪装成人母的少女一时间瞠目结舌,娇俏本性完全显露而出。
傅倾筹的喉结滚动了一遭,错开了她的眼。
“我来接二位绑匪姑娘回家。”
说着,便把小江蒨抱起,径直走出了房门。
-
河倾月落,坠兔收光。
猛然灌入的排风将垂在荆桃脸颊上的碎发吹起,双眸挣开困意的缠绵,蓦地张开。
“你可算回来了!”
第一缕晨曦在她身上跃动,与房中尚未燃尽的、唯一的烛焰相得益彰。
傅倾筹压眉,问:“怎么不回自己的房间睡?”
荆桃揉了下稀松的睡眼,所问非所答地道:“太慢了!害我等了你一晚上!”
傅倾筹与她相对而坐,眼中流露出浅浅笑意。
“放心,我已把江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家。
荆桃心虚地眼神闪烁,“那江怀略,就没说什么?”
“说了,江大人恳请我一定要抓住犯人。”
“你不会打算把我和芷荞交出去吧?”
傅倾筹面不改色地道:“我对江大人说,绑匪为府衙纵火案的从犯,本想绑架江小姐来威胁都尉,不料被我查到了行踪,怕寡不敌众,只好连夜仓皇逃出牟定。而江小姐正是我在他们的‘老巢’里找到的。”
“他相信了?”
“是,相信了。”
荆桃匪夷所思地盯了傅倾筹那张耿直稳重的脸半晌,终于“缴械投降”,莫说与其只有几面之交的江怀略,就连与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自己,也时常被其所“欺骗”。
有的人,天生带着被人无条件信任的“迷惑感”。
她撇撇嘴,故意侧过身,却偷偷斜睨着他。
“你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傅倾筹坦然自若地道:“其实,以我这些年随小叔走南闯北的经验来看,绑架,多为熟人作案。我无法笃定犯人就是江府中人,但江小姐凭空失踪,实在过于蹊跷了。”
荆桃含着下巴,轻咬了下唇。
“胡嬷嬷说,未时中到申时这段时间,小姐独自一人在房中午睡;且看门的小厮称,那期间江府无人往来。犯人会不会是在小厮去吃午饭的一刻钟功夫,也就是未时初的时候潜入的呢?假设此推断成立,犯人是在等待小姐睡熟后将她掳走的,那他又是何时离开的呢?要知道,小姐在申时已经不见了。那么犯人离开的时间只能是在那之前。但,这又与小厮的证词相悖。”
荆桃倔强地咋舌:“谁说绑匪进出江府只能走门?就不能翻墙吗?”
傅倾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小姐午睡时,胡嬷嬷一直在门前庭院里整理花草。什么样的绝顶高手可以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一个心智健全的孩子?
荆桃还是不服输地反驳:“那是你没见过世面,天大地大,总有能人异士可以做到!”
“你说得对,当时我确有思虑不周之处。不过,顺着这条不完美的思路走下去,我还真有了新发现。”
荆桃闷闷地哼了声。
傅倾筹依旧保持着温和从容的态度。
“若犯人的行动不是发生在小姐午睡时,而是午睡前、也就是未时初呢?但这样一来,又与胡嬷嬷的陈述产生了矛盾。”
荆桃泄气似的道:“所以你才怀疑到了胡嬷嬷头上?”
“巧合太多,我不得不多心。”
日光把傅倾筹的眸子映得无比澄明。
“案发当日,府中多名小厮丫鬟去市集采办食材与生活用品,傍晚才回。府中除去前后门各留的一名小厮外,其余三人被胡嬷嬷调去前院修整天井;而留下的两名丫鬟,一人被胡嬷嬷支去厨房,帮厨娘制作小姐最爱吃的‘炸鸡淖’——据说烹饪手法极其精细复杂,耗时也比普通的菜肴要长得多——另一人则告假回家、探望生病的祖母,这自然也是胡嬷嬷准许的。”
他微微提了口气。
“如此算来,整个江府,‘关注’小姐的只剩胡嬷嬷一人了。”
荆桃的眸光随着光晕流动着,“你也说是巧合咯!”
傅倾筹神色无澜,却给人一种正在悄然酝酿着什么的错觉。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小姐的房间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有三种解释:一,有人给小姐喝了安神汤;二,绑匪是她熟识的人;三,房间并非第一案发现场。无论以上哪点成立,胡嬷嬷都脱不开嫌疑!”
荆桃肩头一松,身子好似无骨一般挂在椅子上。
如此有理有据的论证,胡嬷嬷自然“招架不住”,把她和苑芷荞都“供”了出来。
傅倾筹并未因自己的燃犀温峤之能而居高自大,反是诚挚专注地凝视着她。
“起初,我想不通你们为何没有制造‘混乱’,一眼即能看穿的‘绑架’总比大费周章的揣摩来得轻巧。直到今夜我看到了你,再回想起白日在小姐房中找到的一卷泛黄的空白画轴,我才恍然大悟。你们要伪装的,从来不是什么普通绑匪,而是从画中走出的已故的江夫人!”
听得此处,荆桃先是一震,接着又不免烦躁起来。
“是啊、是啊,什么都被你猜到了,你可真了不起呀!”
傅倾筹忽然慌了,“荆姑娘,我只是……”
“我不听!”
荆桃已经听够了他的“喋喋不休”,无赖地捂住双耳。见他当真乖乖地闭了嘴,这才夺回了“话语权”。
“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我和芷荞的?我们担心连累了胡嬷嬷,明明没告诉她别院的所在啊。”
傅倾筹不敢再惹怒她,只试探地温声道:“荆姑娘,难道你忘了,苑掌柜的别院,我也是去过的。”
“就这?”
“你们两名女子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既不能回丰乐楼,又不能去苑家,冒然投宿客栈的话,也有暴露的风险,唯一的去处只能是那间空着的别院。”
荆桃的眼睫微微耸着,压在心底的情绪起起伏伏。与其说是计划被破坏了的恼怒,不如说是被看穿了所有心思的羞赧。
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次如此“透明”地出现在一个人的面前。
“你既然知道了全部真相,还会继续阻挠我们吗?”
她不禁报着一丝期待,但也只有“一丝”而已。
傅倾筹不言。
荆桃晓得,每逢他陷入沉思,眼中的温润便会被清冷取代。
“我以为……婚姻大事,不可说变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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