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的大堂,高朋满座,觥筹的色泽与其内清酒反射的烛光交相辉映。
荆桃端起小盅,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傅大人,牟定的新丰酒曾作御酒,可是不容错过的佳酿哟。”
傅倾筹坐于她邻座,眸光一转,便轻易将少女戏谑的浅笑收入眼底。
“在下不善饮酒,以茶相代,失礼失礼。”
酒宴开始以来,面对数次敬酒,他都以如此说辞推掉。
荆桃故作遗憾地叹了声“可惜”,心底的好奇却有增无减。蕴藉端凝的君子若是醉了,该是何种模样呢?
这时,玉饵过来,轻声通知她道:“小掌柜,小姐们皆已乘轿离开。”
她点了下头,未显任何意外之色。
丰乐楼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贩夫走卒也好、布衣黔首也罢,宾客不论男女,皆非肥马轻裘之人。
所谓的“大俗之地”,哪留得住千金贵女呢?
而她们的爹爹,此刻正耐着性子推杯换盏,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闻了。
当然,罕见的“繁华”全依仗于某人的面子。
荆桃笑盈盈地望向这个人,问道:“傅大人,适才你见过向老板、杜老板他们了,可有什么想法?”
傅倾筹暗暗猜到她的意图,并不说破,态度始终真诚,“想来,今后若有困顿之处,定少不得他们的协助。”
“协助,何需等到‘今后’?”
“荆姑娘,此话怎讲?”
“傅大人,我都帮你打听好了,那些老板都愿将住所借作临时衙门用。”
除了“打听”,荆桃还仔细分析过,长久以来,都尉都是牟定“一手遮天”的存在,而知县不过是个“摆设”。非“官方”认证的都尉之所以能一直压制着朝廷命官,靠得是财富的积累、势力的扩延,以及馈赠的慷慨。
就拿府衙走水一事来说,本与都尉“八竿子打不着”的麻烦,他偏要“惹上身”,一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克己奉公”,二来是想让知县欠他个人情、以便今后更“融洽”的相处。
而与官场“一方独大”截然相反的商场,内情就颇为复杂了。
苑氏家族自诩本县“首富”,试图垄断所有生意,这必然会激起“群愤”。他苑昇会巴结都尉大人,难道其他人就是吃干饭的?于是乎,谁能“抢到”知县大人,谁就能在都尉大人那里笑得最灿烂。
思及此,荆桃感到异常的舒爽。
若不是苑昇耍小聪明,既想笼络都尉及知县,又急不可待地要霸占丰乐楼,岂会让她捡了漏?
让出“临时衙门”的“借用权”,不仅不得罪“大人物”,还能改善被孤立的现状,真真是一箭双雕!
她正得意,却对上了一双漾着愠色的眸子。
“荆姑娘这么快便推翻了你我昨日的契约,傅某实在是始料未及。”
傅倾筹的这番话令荆桃感到一阵憋屈。
“傅大人,我不惜失信,也要为你觅一佳所,只因我担心此处的营生会辱了‘正大光明’的牌匾啊!”
傅倾筹微怔,沉默不语。
见对方有所动摇,荆桃趁热打铁地劝道:“傅大人,丰乐楼实在配不上你的身份。倒是向记米铺,那里宽敞又便利,很适合你。”
最重要的是,向老板向威风与苑昇,在彼此都是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付了。敌人的敌人的胜利,就约等于自己的成功嘛。
傅倾筹沉吟着“我有决定了”便站起身,举起茶杯,朗声道,“抱歉,打断一下诸位的谈话。”
几位大老板登时将目光定在他身上,毕竟此番“屈尊前来”,都是为了此刻的“打断”。
其余的熟客不明就里,但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也不再嬉笑、静观其变。
“朝廷任命傅某为牟定知县,欲傅某秉政恤民,亲贤远奸。傅某愚钝,忝兹重任。赖赵主簿、韩捕头及众捕快共辅之,利有当兴、弊有当革,不敢怠慢。”
傅倾筹的神色如浩瀚的海,坚定的奔流、永不停息。
“然,府衙突遭火劫,实非本官所料,盖以为上天警示,诚恐诚惶。幸得丰乐楼不计得失,借地救急,傅某感激不尽。”
荆桃讪讪地接了句“傅大人不必客气”,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傅某与丰乐楼小掌柜为此立下了契约,以表公证。”
“傅大人,契约这等小事,没必要说出来吧。”
“荆姑娘,此言差矣。”傅倾筹的眼神无比清透,漆黑的瞳仁边缘泛着淡淡的蓝,“一约既定,千金不移,借丰乐楼作衙门一事如此……”
荆桃心道不妙,试图去捂他的嘴,可还是迟了一步——
“……你我二人的婚书一事,亦如此。”
此言一出,全场是骇人的哗然;半晌过后,议论的声量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向威风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傅大人,你的话可当真?”
傅倾筹点了点头,“当真。”
其余的老板们也跑了过来,情绪激动,“傅大人,你当真与荆小掌柜有婚约?”
回答依旧只有两个字——“当真”。
瞬间,荆桃感到如芒在背,数条怒火中烧的视线简直要化作利刃,将她切碎。
“这、这其中是有误会的……”
她哑着嗓子,连“谎”也编不好了。
“你这丫头真是跟你干娘学了些‘好本事’啊!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唱这出‘一诺千金’的破戏的!”
“我家是钱多房子大,可还没到甘愿当冤大头的地步!”
“本来这事我就觉得不靠谱,架不住琬琰苦苦哀求,想不到我们竟成笑话了!”
大佬们碍于傅倾筹的“知县”头衔,不敢直接指责,是以把双倍的怨愤都撒到了荆桃一人身上。
幸好凤稚眉和孔遥山的及时安抚,小掌柜才不至于被吐沫星子淹死。
一群人拂袖而去,另一群人惊叹而归。闹剧结束,丰乐楼终于打烊了。
荆桃窝了一肚子的火,立马向傅倾筹兴师问罪:“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为何反悔?为何教我难堪?”
傅倾筹望了她一眼,沉沉地道了声“不好意思”,走出了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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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高枝,风动竹喧,荆桃此刻的心绪与那树影一般,烦乱不已。
她独自坐在凉亭饮酒,算不清喝了几杯,权当此刻斟满的是第一杯。
“哟,你真是好雅兴啊。”
一道女声伴着花香传来。
荆桃的头抬也不抬,“走开,我烦着呢。”
来者正是丰乐楼的花魁娘子,生的是姿容绮丽,媚眼中还带着挑衅的笑意。
“凤姨她们都不理你,唯有我过来陪你,你还嫌我烦?”
“我就算一个人闷死,也不稀罕你个蛮女陪!”
蒙绵轻哼:“论起‘蛮’,我可逊你太多了。你那蛮不讲理的劲儿上来,谁受得了!”
荆桃明白她意有所指,倔强地反驳:“我是怕他堂堂知县整天窝在丰乐楼里被人笑话,才找来向老板他们的,他竟然不领情,真是个大笨蛋!”
蒙绵笑容一敛,“丰乐楼既作府衙之用,知县坐镇其中是理所当然之事,有何笑话可言?”
荆桃紧抿双唇,“人言可畏!”
蒙绵眉宇间的妖娆被月色涤荡殆尽,徒留怅然的清泠。
“不错,这是世间最残酷的四个字……”蓦地,眸光摇动起来,孕出涓涓温情,“可,笨阿桃,莫说四个字,就算四千四万字,丰乐楼又何曾惧过?而那位傅大人,同你立约、又恼你毁约,我相信,他亦是不怕这四个字的豪杰。”
荆桃嘟囔:“他手无缚鸡之力,哪里像‘豪杰’了!”
虽如此说,但她心里不觉间涌出了一股暖意。傅倾筹这个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有趣呢。
忽的,风吹云动,月色骤暗。
梦魇中的场景亦如寒风一般,席卷了她的心,将暖流冻结成冰。
一直以来,丰乐楼都是不拘于任何规则的存在,那是在苑茗掌理之下的坚韧与包容。可经历过昨日之事,荆桃才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如履薄冰”。
蒙绵见她面色有异,疑道,“你又瞎琢磨什么呢?”
荆桃不打算将心事和盘托出,只含糊着:“我在想,干娘不在的时候,我们也得找棵大树靠一靠嘛。”
向记米铺、杜家绸缎庄……今日到场的树荫足够她们这间小店乘凉了。
蒙绵掩笑,腰肢好似湖中青荇,晃了又晃。
“你未来夫君那么粗的一棵大树,还不够你抱的?”
荆桃瞪向她,眼中的忧愁如涟漪般散开,嗔怒却顺势掀起了万丈惊涛。
“蛮女,你再乱讲,我就把你马吊里的‘发财’全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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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碧霄如洗。
傅倾筹踏着秋色,继续走访北山。
府衙大部分的文书案卷都被烧毁,幸而监牢处还存有一些副本,尽管不全,但聊胜于无。誊抄之余,还需找来当事人再确认一番。
如此忙了一整天,回来时,已是暮色笼垂之刻。
他本以为今夜的丰乐楼依旧是门庭若市,岂料大堂只燃了半场灯。然,即便只有半场明亮,却足以令人“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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