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细雨仍缠绵不清,世间必有一处坚固,在这一点一滴的渗透中,蚁穴溃堤。
此刻,荆桃只觉傅倾筹的眸子格外清澈,宛若谷渊深处的一湾清泉,能映照世间万物。
方正任直之人的感喟,像饭里的砂砾,是猝不及防的冲撞;亦如细雨,给内心的蚁穴带来极大的危机。
荆桃错开傅倾筹的目光,丢下一句“有话同你讲”后,忙不迭地离开大堂。
凤稚眉讪笑着赔礼,“傅大人请见谅。”
傅倾筹颔首抱拳,“失陪了。”紧随荆桃而去。
穿堂风徐徐而过,秋意愈深。
少女随性地坐在楼后的屋檐下,手臂前伸、手掌接雨。
傅倾筹亦拾阶而坐。
庭院中,残红与落黄缭乱了一地。
荆桃余光带过他那双云头履,如意云纹有些许磨损,藏青缎面亦被刷洗得泛了白,饶是失去了原本的精致,却整洁无杂、洒脱天然。
不由得,她收回手,并了并自己的小锦靴。适才走得急,踩中了溅到廊沿的雨花,脚尖沾了星星湿污。
“傅大人……”
兴许是呼唤得太轻,傅倾筹全然不查,反而是一声“荆姑娘”,凛然盖过了风声雨声、周遭的一切喧哗。
荆桃抬起头,顿了一息,半扭过身子,虽非直视,却可将对方的神态瞧得一清二楚。
“契约一事,是在下考虑不周。”
她歪了下肩,“傅大人,何出此言?”
傅倾筹的声色中透着愧意,“那契约,对你不公平。”
白吃包住不说,连入赘也作罢,分明占尽了好处,却没有感恩,竟在昨夜那般得不留情面,实在枉读了这十几年的圣贤书!
荆桃的眉梢与唇角同时一扬,“你改主意了?”
傅倾筹摇摇头,“契约既定,绝不可悔。但,可改之。”
荆桃眼中的星辉骤然一滞,“怎么改?”
“房租记账,来日连同利息一并补全;至于那婚约……”傅倾筹眸光晃了晃,语气中平添了几分萧索,“父母长辈之命,我自当抱柱守之。”
荆桃“噌”地站起身,“这就是你认为的‘对我公平’?”
傅倾筹亦立直,连下三级阶,视线与之齐平,坦诚回道:“姑娘有任何要求,皆可添笔,我绝不食言。”
荆桃反上一阶,睥睨着他,忽地又笑了,“傅大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如她所料,男子那亘古不变的修然之韵如同满地落红一般,凌乱了起来。
“我……”
“行了,我晓得。”
荆桃立时推掌制止,憨实古板之人的坦白,亦如未剔净的骨刺,期待不成反招麻烦。
“同你一样,我对你也无恋慕之情。”她仍居高临下,不过,浅笑中带着丁点规劝的意味,“如此的婚姻,如何能长久?”她挥了下袖,“再者,你也瞧见了,我们丰乐楼虽非大富大贵,但既敢承府衙之能,便不是贪图小利之辈。借即是借,租金万万不可再提!”
傅倾筹凝视着她,蓦地也笑了。
荆桃猛地被他眉眼间的温润撩得一激灵。
他怎么这样笑?难道是在嘲她步进了“陷阱”、主动放弃了“赘婿”?
不对,跌入“陷阱”的可是他啊!
表面上看,那契约的确无一利她之处,然,正是这种种的“不利”,使得她逃过了苑昇的“强掠”、都尉的“偏帮”,使得整个丰乐楼保全了下来。倘再收租金,难保不会被“好事者”揪出来放大,后果难测。
且,她曾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作为破釜沉舟的赌注,如今这一句“你不情、我不愿”既能扳回一城,怎么算不得“天时”“地利”“人和”的自救呢?
是了!我才是赢的那一方!
思及此,荆桃忙调整出一个和煦的眼神,“想必傅大人也同意我的话吧?”
傅倾筹恳切地点了点头。
不只是同意,简直是敬佩!如此不拘绳墨、伶俐重信的女子,世间罕有!
“抱歉……”
为狭隘地误解她是“自卑”与“自轻”而道歉,为自负地擅改契约而道歉。
可这两个字落在荆桃耳中,着实惊得她心头乱跳。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劝不通吗?
耐性就像手抓沙子,越在意越跑得快。
她的情绪如岩浆般起起伏伏,随时都可能爆发。
“房租一事,可再议;婚约……若武断了结……不合礼数。”
要不是注意到傅倾筹的手指因消耗了很大的自尊而无意识地痉挛着,她真怀疑他是看上自己了!
“那你说,如何解除婚约?”
“立者解。只是,此事尚未来得及通知我小叔……”
“没关系,先去找我娘。”
两人交谈之时,不觉间,雨住天晴。
花庭之中有一活池,池之上是一座朴素的小木桥,连接着后院与前楼。
荆桃的小靴踏着潮湿的桥面发出了快活的“咯吱”声。
傅倾筹才想起到此的“缘由”,问道:“荆姑娘,你说有事同我讲,是什么?”
“重复的内容何需赘述?算你我二人‘心有灵犀’吧!”
荆桃盈然一笑,云层漏下的日光笼着她束髻的红绸,灿烂又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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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定的十月天,风高云阔。秋凉紧,却挡不住丰乐楼常客们的脚步。
头几天,大家进入“耳目一新”的大堂时,还会被半面的“庄严”震慑得不敢多言,俱是低身“爬”上的二楼。不久后,渐已习惯下来,又恢复了寻常之貌。门一关,二楼与一楼俨然两个天地。
由于至今尚无百姓来击鼓告状,傅倾筹每日只端坐案前,全神贯注地审阅案宗,凡遇疑惑之处,方向身旁的赵观文细细问询。而年轻的衙役捕快,则按照韩定所定的排班表,巡街的巡街、站堂的站堂。
府衙是临时的,府衙之务却毫不马虎。
今日午前,本一切如常,岂料一声中气十足、拉着长音的“啊”打破了“正大光明”的肃静。
傅倾筹未及反应,“咿——”“呀——”接踵而至。
“小尼姑年方二八……”
嗓音清润,高而不亢,娇而不媚,情绪饱满动人,单单刚吟这半句,余味也足绵长。
下面的小捕快不禁悄声议论起来。
“能唱《思凡》,说明佟碧的风寒痊愈了。”
“等下了工去问问她,若是今夜演这出,咱便晚些回家。”
“我先去接小妹,她专等佟碧的这场戏呢!”
□□见状,重重地咳了一声,小捕快们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却显得楼上的“动静”更清晰了。
“……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别看了!”
□□这一嗓子,吼停了曲儿,也吼出了唱曲儿的人。
适才成熟的唱腔很难与眼前这位娃娃脸、小身板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韩捕头,我哪有看你们呀?”
佟碧讲话也与吊嗓有着天壤之别,怯生生的,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一小捕快忍不住道:“老韩是听你听得入了迷,他想说是‘别唱’!”
一番“解释”引来伙伴们的哄笑。
□□心一虚,冲着那小捕快的脖颈来了记掌刀,“就你会说!”
其余捕快怕受“牵连”,赶紧捂住后面。
□□按着腰间的剑鞘,仰起头,刚要开口,却见佟碧哭嘤嘤地朝房中喊:“小掌柜,他们不让我唱!”
“凭什么不许唱?”
荆桃边回应,边走出房间,青丝一甩,利落地抛到了脑后。
与此同时,二楼所有房间的门都开了一道缝,挤满了看热闹的眼睛。
韩定面色微窘,更正道:“不是不许唱,而是不要在我们办公时唱。”
“我们有约在先,互不干涉。如今你们倒先管起我们来了!”荆桃轻扶栏杆,目光锁定着某人。
傅倾筹与之四目相对,“荆姑娘所言……”
“所言极是!”赵观文罕见地打断了上司的话,接口,“不过,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可否请佟姑娘移步后院……”
“不行!”这次轮到荆桃打断他了,“我娘好静,容不得半点喧闹。”
□□愤愤地嘟囔:“你也知道你们吊嗓子是‘喧闹’啊。”
“算了。”傅倾筹终于抢到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本是‘鸠占鹊巢’,实在无道理令人家改变。赵主簿、韩捕头和诸位捕快兄弟,烦请替本官多多担待。”
见知县如此谦逊宽厚,□□等人也不好再争,皆俯身行礼,道了声“是,大人”。
荆桃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幽幽地道:“其实,后院也不是没有隔音好的地方。”
瞬间,□□等人将目光齐齐投向了二楼的少女。
荆桃身子微倾,轻压着栏杆,眼中漾着狡慧的笑意,“只要傅大人肯往前走三步,再向东迈五步,最后朝西北方挪一大步,此事便还有得商量。”
众人皆不明其用意。
□□疾走过来,“大人,当心有诈!”
赵观文亦忧心提醒,“是啊,大人,不可大意!”
傅倾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磊落,道:“多谢二位关心。不过,本官相信荆姑娘并无恶意。”
说完,便按照荆桃所示,从容地走完了全程。
赫然间,以他站立之处为圆心的小小舞台慢慢升起,直至与二楼其肩才停止。
荆桃一手抵栏托腮,一手“盘”着桃核小篮。
“记好咯!以后,你在下、我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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