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王大妃娘娘已经称病,几天没有离开自己的寝宫了。她一身素服,面如死灰,盘腿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个染血的石子,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但她在笑,一连数天,苦涩决绝的笑容。愁眉不展的嬷嬷跪在前面,王大妃丝毫不予理会,在她充血干涩的眼睛里,一切都如这个不透光的屋子一样幽怨阴沉。
“娘娘,您倒是吃点东西啊,这都好几天了。”
“不必担心,哀家死不了的......也没想过要死,至少,在我复仇之前。”她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依稀的白发,干燥、孤寂地伫立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痴痴地看着那张春华渐逝的脸,轻轻地抚摸,眉眼里藏得都是陌生,仿佛这一切并不属于她,“属于我的生活早已经不存在了,这条命,不是为了希望而撑到现在的。桃花般明媚的容颜是多么脆弱,一厢情愿地为春日燃尽自己的生机......”
镜中的女人,眼神如死一般冰冷,骄傲是她的利刃,不容许任何人,俯视她华服背后的忧伤。
思绪回到十天前。【绪芸殿】里,灯火辉煌,浓重的檀香气息萦绕着,王大妃娘娘穿一身紫色绸缎,上面绣着金色牡丹,镇定自若地托着茶杯,举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喝一口。听着殿外侍卫的通报声,她缓缓地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嘴角是确定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微微颔首,在门边候着的嬷嬷打开门,将一个穿着一身褪色蓝色布衣的女子领了进来,女子手上的链条叮叮当当,看起来很沉重。嬷嬷推了那布衣女子一把,令后者跪倒在地,那女子一抚膝盖,撑直了身子。王大妃娘娘看不清那女子的正脸,也感觉得出对方的困惑。
“听说年轻的画师被我孙儿请进了宫里,我这当了祖母的,又怎么好意思怠慢客人。”王大妃娘娘把茶杯放到了一边,“你叫贞香是吗?抬起头来吧,哀家也想知道,一个倾倒无数男人的妓生,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嬷嬷掐着贞香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正视王大妃娘娘。
“文彩英,我的名字叫文彩英。娘娘。”文彩英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坚毅得仿佛从山峦中开掘出来的矿石,让那张秀美的脸,顿时通透着一副纤弱的身子骨所不能承受的倔强和勇气。
“不知道在你眼前的是什么人吗?敢这么说话。放肆!”嬷嬷抬起手,作势要甩下一个耳光。
“嬷嬷.....”王大妃娘娘抬高了嗓门,挑一挑眉毛,轻蔑地一笑,“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就把你的规矩往人家身上套。”她往前一步,不经意看见对方白皙的侧颈深处那一点紫红色的印记,不禁轻咳了一下。
文彩英会意地耸肩,让衣领遮挡得严实些,脸上不适时地跑过一抹红晕,不经意地想起她那唇红齿白的润儿,天真笑意在跳动的烛火中化作了痴缠的眼神。入睡时乖巧依在她怀里的小人儿,像被窗外夜色点黑了眸子,放纵爱意如炽热的火舌将她彻夜裹覆,舔舐。
“还请王大妃娘娘见谅,小女子也不明了自己怎就在此碍了您的眼。”
王大妃娘娘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她在乎的那个人身陷囹圄,她,堂堂朝鲜八道的王大妃娘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那么一天,要纡尊降贵到,同一个曾经的娼妓对峙。“你不需要明了。”愤怒还没有溢出眼眶,就被嫉妒和屈辱感所代替。在对面妓生那张纯净无瑕的脸,那双坚定透彻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逝去的年华再也不复返了。“我会让你卑贱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她的牙根在打颤,她觉得冷,当她所有的尖锐和权威被那个卑贱的妓生用一个眼神击得粉碎。
“我的渺小的生活,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实在是承受不起娘娘您的指点。”
“咬住你的舌头,免得惹哀家没了耐性,再不能让你带它回去。”心跳让她感觉疼痛和疲惫,和一个妓生争执,更是无济于事,“又或者,你再也没法见到的,是你那个小画工。”王大妃娘娘冷冷地笑了,给自己一个理由怜悯眼前那个可怜的女人。
文彩英的眼神顷刻间装满了疼痛。
“总算学乖了?”王大妃娘娘攥紧了拳头,抓到一点暖意,“在历经那么多富贵却自私的男人之后,你万万不想错过这一个,如此纯净的‘少年’吧。”
“您想让我做什么,娘娘?”文彩英低下了头,
“别慌,暂时,哀家只需要你乖乖留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尽管哀家没法明白你-你俩,但很显然,你的小命也能反过来牵制那位天才的小画工。乖乖呆在这里,只要哀家得到了哀家想得到的,或者是,你的画工没有做他被要求做的事,哀家会还你们自由的。”
文彩英没说话,看着那双泛红的眼睛,在里面读到了凄绝。想起润儿曾说过自己与李氏皇族这对祖孙结下的梁子,误闯入王大妃宫邸范围(EP1)看到了神秘人,遭追杀,间接祸害父兄,撕毁御真像又得罪了陛下。女儿身的御真画师,会成为动摇初登大宝的李祘的江山,所以,王大妃将徐润赐婚给性情乖张的尹善胤,本以为能逼着新娘说出震惊朝廷的真相,谁知尹善胤却成全了她们。现在呢?眼前这个尊贵无比,却未年长她太多的女人,是被夺走了多紧要的人,才不得已说出如此轻率的谎话?自由?哪儿来的自由?
【同一时间,天牢】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沉沉地关上,四周顿时昏暗了下来。
徐润攥紧双手,怀着怪异的心情跟在洪国荣大人身后,一路上,呼吸着愈来愈濒临死亡的空气。
“洪大人......”徐润的声音在天牢悠长的通道里回荡。
洪国荣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遵从主上的旨意吧,我认识你的父亲,也见过你死去的哥哥,我不想成为下令杀你的那个人。”
洪国荣继续向前走,徐润不能不跟上。
“到了。”洪国荣敲敲左边的牢舍。
张泯浩靠坐在墙边,眼里只剩一丝飘渺的生气,浅浅地微笑着,仿佛一支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散发出的最后一缕烟雾,他认出了徐润,却没有说话。
徐润也认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洪国荣。
“无法相信他是个刺客吧。哪有刺客会那么愚蠢。”洪国荣的语气更像是感觉遗憾,而非嘲讽。“记得我说的话,徐画师,我先走了,你要出去就敲敲门,守卫会放你出去的。”
洪国荣离开后,徐润跪倒在牢门边上,“张大哥,你怎么样了,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张泯浩坐在原地,摇了摇头,继续微笑,“我没事,他们很清楚,最折磨人的不是身体上的伤而是心上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明白。”
“我以为刚才洪大人那番话都已经说清楚了,倒是你,徐画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们要你做什么?”张泯浩勉强站起来,冲着徐润走过去。
“我不知道。给你画像?定你死罪?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是曾经的御真画师,来为我画像?正祖大王的威名啊,他只要点一点头,我就必死无疑。但是他为什么……”张泯浩没有说完,眼睛一闭一睁,苦笑了一下,“堇妍,呵,听我这是在说什么?他要用我做将死她的那步棋呢。”
“堇妍,她是谁,你在说什么?”
“不重要,徐兄弟,照着大王的吩咐做吧。”
“做什么?你怎么可能是刺客呢?”
“我就是啊!不管他们问什么,我就是刺客!能借你的手记下我在这世间留下的印记。我知足了。”
“张大哥!”
“别再念着我了,念着那个你顺水而行,一直在寻找的人吧。”张泯浩用颤抖的手端起地上的半碗水,“我听到洪大人对你说的话了。”
徐润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笔墨纸砚放下。
张泯浩俯身过来,将纸摊开,细嗅一下。“很久没有闻到这些味道。”随即捡起毛笔,沾墨,递到徐润手里。她问起他的从前,他没有回答,倒是反过来问起了彩英。
徐润突然闻到了清早充盈在她鼻尖那一缕诱人的气味。睁开眼,看见彩英玉雕般的肩头在前方,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存。她懒懒伸出手,蠕动身子,像攀附着一块浮木。嘴唇一寸寸温热着她发凉的肩膀,顺着窗外天光描绘出的线条向上,将下巴埋进爱人的肩窝里。直到身前的人儿慵懒地扭动脖子,反手抱住这颗放肆的小脑袋。
“还不够吗?我的润儿。”她像是还徜徉在梦里,还眯缝着眼睛。
“什么呀,我这不是在叫你起床吗?”她亲吻她的耳垂,彩英反润儿揽得更紧。她故意往她耳里吹气,嘴唇向下,在她侧颈上啮咬,直到用力得足以留下痕迹,直到彩英的手指嵌入她的发丝,在一声短促的吸气里,用力止住了她。
彩英转过头,有些生气地瞪着她。“有点想念那个什么都不敢的那个你呢。”
她撑起胳膊,俯瞰着彩英,耍赖,“不是你喜欢的事,我也不敢做啊。”
彩英猝不及防地举起双手掐她脸颊,痛得她直求饶。彩英松了手,得意地一笑,眼神清醒了许多,在徐润还来不及揉脸,又一个翻身将徐润压在了身下。“喜欢吗?”
徐润仰视着彩英,看着那双装满桃花的眼睛,心弦未定,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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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停笔,在宣纸上晕染出一团黑雾,徐润回过神,才注意到张泯浩憔悴的面孔上流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淘气。
“像是片刻也不能将彼此放下心头的新婚燕尔啊,徐兄。恭喜啊。”
徐润将那一团黑描做了画中人的衣襟,她得罪了王大妃娘娘也得罪了正祖皇帝,不能不自己寻着出路,可抬眼看他,眼底竟是空的,“真的了无牵挂了吗?”
张泯浩点头,“想像徐兄一样不经意想起心上人,然后用一滴墨都能描出绚烂,可低头摸着心口,发现那里早就空了。不甘、后悔和恨,只是在还一笔一生还不了的债罢了。这次,终是还了。”
“还了什么。”
“还一个思念吧,用你的画,代我。”
“那个人是……娘娘吧。”
张泯浩没有回答。
“我想我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你。”徐润想起当年被王大妃娘娘下令抓捕,笑了,“着僧服的你,是吗?”她说得很小声,知道四周围都是耳朵。
张泯浩微笑,“我是个刺客。来取一个人的性命。”
———
【天牢外】
金弘道仓皇跑来,猛得扑向洪国荣,引得侍臣纷纷拔剑,“那个女人呢?”
洪国荣扬手制止手下,下巴指指牢门,“什么女人?檀园大人,有些话,还需要我提醒您吗?”
“我不是说她!”金弘道脱口而出,末了才记得小声,“另一个女人!跟她,一起的。刚才在门口我看着你的人了,转身她就不见了。你们要徐润做什么我能劝,犯得着这么下作吗?”
“闭嘴!”洪国荣一拍脑门,“你找错人了!”
金弘道恍然大悟,“王大妃娘娘?”
“把牢门盯死了,谁都不得谈事!”洪国荣下令,随后望向金弘道,自责地摇头,“棋差一招啊。她们想用那女人威胁蕙园,这牢门可不是密不透风的啊,檀园先生,要是您徒弟不顺着圣意而为,这可就把刀子架到她自己脖子上了。”
金弘道放眼四周,草木皆兵,“不过是画罢了,我替她画!”
“大人,这宫中哪有一幅画就只是一幅画?再说了您是圣上的宠臣,世人料定您是顺着圣上的意思说的,而蕙园如今可是亲眼见过有人夜闯王大妃娘娘寝宫的人,正祖大王的英明可不容留任何谈资给后世。”
金弘道明白洪国荣在暗示什么。他们只是棋子,主子是胜是败,死的永远是棋子。洪国荣眼下担心着妹妹的地位不保,会害自己失宠。所有人都明知那个阶下囚势必不是刺客,而是一个玷污李氏体面的人,一个出入王大妃娘娘寝宫的男人,可谁都不能明说。王大妃娘娘若坚称那是刺客,必定会逼着圣上严惩他在内的相关人等。徐润改变不了那个男人的命运,也不会因此真的惹了圣上,但王大妃娘娘带走的女人,若被逼说出了【申润福】的秘密,就是帮王大妃娘娘掀了圣上那尚未坐热的王座。任再仁慈的李祘,也不可能再放申润福一码。他要让权臣信服,就得严惩女扮男装,有辱皇室体面的女画师,要镇住王大妃娘娘的党羽,就必须无懈可击,手段毒辣。
润儿是他在乎的人……所以他更清楚,润儿会为了救那个女人……不顾一切。
他回想起半个时辰前,不仅攥起手。他原地徘徊,终是等来了身着素衣的娇小身影,眼角带笑迎向他奔跑,他伸出手,几乎要迎出门外,可转瞬之间,只见那顽皮的身影如雀鸟回旋,伸手,牵住紧随而来的那个面若桃花的女人。在人潮的缝隙里,执其手,印在唇上,也不理这朝鲜八道的伦常和理法就在咫尺之遥怒目而视。
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颜像在枯枝上招摇的恼人蝴蝶。
为什么女人总爱来坏事儿?
金弘道急的一巴掌拍向自己。
【天牢里】
“张大哥!……老师!”徐润用力撞着牢房门,牢房里,张泯浩背倚着草垛,脖子上献血喷涌,脸上倒是挂着笑容,摔碎的碗在门边。
洪国荣大声喝来年轻的狱卒,后者颤巍巍开门,金弘道卷起地上已经完成的画像,徐润不顾拦阻地冲了进去。
“想死?没那么容易!快去叫大夫。”洪国荣下令,冲上来用手掐着那道伤疤,好像眼前这个垂死的男人只是一口破缸。张泯浩垂死反抗,徐润不忍,挡到了两人之间,用手轻按着长长的伤疤。张泯浩感恩地笑了,开口却只是吐出更多血,发不出声响。
“哥,你这是为什么呀?”下一句,她只是比着嘴型,“她可以救你的!她会的!你知道的对不对?”
张泯浩虚弱地摇头,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石头,塞到徐润手里,气若游丝,“告诉她,是我,不是李祘。别-恨-别-恨”最后一口气,从他发白的嘴唇里呵出,他的眼睛再没有合上,血将他身上的黑衣染得更深。
“哥!哥!”
洪国荣一把将徐润推开,用力晃动着张泯浩的尸首。
“岂有此理!这么一来,那女人莫不是要……”洪国荣看了金弘道一眼,余下的话,尽在不言中。
金弘道努力抱着徐润,不让她冲过去,“老师!救救他!他不是坏人啊!为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润儿。我在这儿呢,润儿。”
徐润将那块染血的石头装进衣襟里,虚弱地倒在金弘道怀里。她哽咽着,看着姗姗来迟的太医正忙着搬动尸首,她还想冲过去,让那些人别碰他,可就是挣不出老师的双臂。“我恨这个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离开这里。”金弘道拖着她离开了天牢,擦拭着她脸上沾上的血迹,徐润没有力气闪避,只是闭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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