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仵作

来报信的小二是踏歌楼负责安置马车的,家住的离县衙不远。今早起来见县衙贴了新告示,凑过去瞅了瞅——以为是什么新政策,可今早的县衙门口,却停了一具尸首。

小二离得远,看不清楚,只听见人群说些什么年岁小、死在山路上、衣服面料都挺不错的,没准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小二听的直好奇,最后实在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往里凑,可这一看,他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白布裹的不严,露出一个不小的缝隙让人可以看清脸。尸体可能是刚死不久就被人捡到,因此还是白白净净的少年模样,只是脑门往上的脑壳处少了一撮头发,被凿成了一个明晃晃的血窟窿,血窟窿附近还有一些黄白之物黏着在其他发丝上———仵作只简单收拾了尸首,伤口还没有缝上。

小二只觉得顺着那血窟窿向里望,必然能看到豆腐脑似的脑浆子。

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小二却认出这具尸首,正是他昨日才见过的客人。

虽然踏歌楼每日的迎客来来往往,可这位客人一行人不仅个个长得俊俏,出手也大方,又是昨日才招待过的,玄霄的脸就清清楚楚的记在小二的脑子里。

小二又看了看那尸首,一骨碌爬起来直奔向踏歌楼,敲响了佛渡的房门。

*

戚骁几句话向小二问清事情的经过,随手掏个银块扔过去,小二高兴接过,又把去县衙认领尸体的步骤仔细说了一遍,这才千恩万谢的离开。

这边,佛渡已熟练的裹好自己,浑身上下再次被黑纱罩严,只留出两只手,一手垂在身侧,一手虚搭在戚骁腰间。

戚骁捏了捏佛渡泛白的指尖,想起他刚才呕出来的一口血,心头不由得无名火起,抓着那一点轻茧想摩挲出血色。

佛渡明白戚骁的意思,搭在他腰间的手微微紧了紧,是以安慰。

戚骁长吁口气。

武城的县衙并没有京畿县衙那么大的门脸儿,从鸣冤鼓向里望,一眼就可以看见明镜高悬的匾额。尸体停在过道,看热闹的人还是一簇一簇的粘在一起。

太和朝人喜欢扎堆看热闹的粘糕民风,十几年如一日的简单淳朴。

戚骁给佛渡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自己把认尸的章程的走完———明显的凶杀案,家属还暂时带不走尸首,戚骁找到当班的差役询问案情,差役又叫来一个小仵作。

自从太和十四年当朝穆丞相提出变法,刑部便把尸检作为断案的基础要求,一旦官府或家属对死者死亡原因存疑,就必须由仵作进行验尸。新规初始本只对死因不明的进行验尸取证,但几年发展下来,仵作竟成了各个县衙里的香饽饽。

武城县衙本有一个有名的老仵作,姓赵,当差了十几年,身上也有些真本事。本来干的好好的,不想有一天傍黑儿下雨,老赵回家赶上夜黑路滑,整个人滑一跤摔断了腿,几个月内都难以走动,这才推荐自己的小徒弟来县衙顶上一段时间。

给玄霄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扔过道的,正是这个小仵作。小仵作长得白嫩,人品看起来不算好。

戚骁还没问起验尸的细节,小仵作先呲牙一乐,随后捏起两根手指搓了搓。

意思明了,先给钱再问话。

小仵作初来乍到,在县衙里却混的风生水起,一边敢于明目张胆的收家属钱财,一边又热衷于讹诈当差的,不到几日,这县衙里上到主簿下到差役,人人都对小仵作颇有微词,都不愿意与他共事。

可小仵作也不怵,还是整天乐呵呵的乱晃。

见小仵作又开始明里暗里的讨要钱财,领路的差役只觉得辣眼,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差役冷哼一声,扭头回去交差。

戚骁在差役不解的余光里,扔给小仵作一块不小的银锭子。

小仵作顿时眉开眼笑,先给二人鞠了一躬,又把银锭子掐了掐,谄媚道:“二位大人真大气,若是不嫌弃,可带死者兄弟去我师父的屋里一叙,我给二位仔细说说!”

小仵作攥着戚骁赏的银锭子,指手画脚的指使两个差役搬尸体,自己则一边洋洒自夸,一边引着二人向里走。

所有的差役对小仵作都没什么好感,又对老赵的验尸房心怀敬畏,一进房门匆匆放下尸体离开。

小仵作斜倚着门框,见人都走远了,收起懒散做派,顷刻之间锁好了门窗。

等戚骁接住被扔回的银锭子时,小仵作已干净利索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他膝盖砸的很沉,像是要陷进去。

“戚府第六卫程六给将军磕头了!”

程六的眼眶和脑门一起红了。

戚骁一时没作声,他眸中正看见佛渡偏过了头。

黑纱裹挟着佛渡的情绪,戚骁看不清神色,却能感受他身上如潮水般升起的慌乱感。

佛渡,他在慌什么?

戚骁看向程六,神情不变,只一挥手扶人起来。

顿了顿,他没顾相逢的喜悦,反而说:“程六,你还记得自己的来由吗?”

程六一怔。

戚骁侧身,莞尔:“说说吧,在戚府的日子。”

*

程六本名蒯程,出身于仵作蒯家。

早年时,仵作行当属于歪道,蒯程的父亲不愿继承,蒯程的爷爷就将毕生所学留给了蒯程。

蒯程极有天赋,不负所望成了当地有名少年仵作。可当时敢把自己的亲人拉到县衙剖心挖肝的,还是少数,蒯程寻不到出路,又与父亲的观念相背,自此离开家乡。随后几年颠沛流离,最终在巧合下遇到小戚骁,蒯程便把名姓掉换,成为了戚府九卫中的第六位。

程六自小学仵作,见识过各类人,性格养的圆滑又世故。初入戚府时,除了不输于现代法医的一手验尸绝技外,便是在为人处事上颇得戚骁的青睐——几年里,戚骁没少拿程六拉踩不靠谱的戚小宝。

可程六心思细的坏处就是想的多,他暗暗观察其他八卫,总觉得自己在九卫中可有可无——他除了摆弄死人,别的什么都不会。

于是,等戚骁终于发觉程六的成长走向不大对劲时,程六已经独自钻研明白,如何让一个人死的不明不白。

那时,戚骁整个人都噎住了。他一边指挥着程六自己找墙根反省,一边去国寺挖来镇寺之宝佛渡大师,让他给程六用真善美洗洗脑,再一边胖揍了戚小宝——那个在不久后、即将拥有赫赫威名的九卫老大戚宝爷一顿。

那天阳光很好,微风不燥,戚小宝正在树上偷鸟蛋,莫名其妙地被戚骁拽下来,摁地上就是一顿暴锤。

他浅蓝的漂亮眼眸里有不解、有委屈、有控诉,最后又有了一圈乌青。

随后,戚骁就把呲牙咧嘴的戚小宝拉到了程六的停尸间,里面正有一个刚死不久,被程六偷出来的尸体。

尸体面色惨白,嘴唇绀紫,咽喉处有勒痕。

戚小宝扫了一眼尸体,看看戚骁铁青的脸色,又看看程六蹲墙角的可怜背影,不算在意:“哥,别生气,不就偷了个吊死鬼,六哥哥快认错,说下次不偷了啊。”

话音未落,戚小宝又挨了戚骁一脚,被踹的向前一扑。

他跟尸体对上脸,手摁在尸体腹部。

这下戚小宝的脸也青了。

他一把撩开尸体的衣服,露出的却是尸体光滑平整、没有一点伤痕的腹部。戚小宝不信邪,又把尸体的腹部仔细摸了一遍,摸到某处时,戚小宝的脸已经开始发绿了。

戚小宝知道自己被揍的不冤了。

这尸体不是吊死的,而是腹部中刀被人攮死的。腹部中刀而死的人,大部分都死于失血,因此这类死者的腹部,较其他类死者的腹部会相对柔软。但这种细微程度的柔软,又是一般人感受不出的,戚小宝出身不同,本就一身的细皮嫩肉,就算是练武后,他掌心比起普通人也柔嫩许多,因此一摸,就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程六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让死者的死因在死后发生了改变——他藏起了腹部的刀口,又在尸体上伪造了新的死因,而这新死因所能检查出来的死亡时间,竟也与真实死因的死亡时间相差无几。

而根据佛渡大师善意的补充,程六应该是还更换了死者的左右手臂和左右腿。

——胳膊腿都砍下来,换个边儿再给你缝上,完事谁也发现不了。

万般热爱真善美的戚骁,黑了将近一个月的脸。

那一个月,是连佛渡大师亲自劝慰,都拯救不了可怖气氛。

程六倒是一脸的无辜。

他被戚骁扔进禁闭室反思,足了日子,其他八卫敲锣打鼓地给他接出来,就连日常跟哑巴似的董大,都没忍住夸了程六小一杯茶的功夫。

戚九卫本就隶属于戚骁本人,他们有各自的性格,但所思所想,皆向戚骁——即使有违世间的纲常伦理,于戚骁有助益,就不违心。

没人怪程六,反而为他高兴。

戚骁深知众人的想法,他被寄予如渊的厚望,事行至此,唯不苛责。

更何况,他就要启程去东洋了。

九卫明面上不着四六,暗地里都在紧张做事。戚小宝天资卓绝,年岁虽不大,但他展现出来的各项天赋,都隐有超越戚骁之势。

每日混在佛渡的身边,护住他,是戚骁下给戚小宝的第一个命令。

程六释满七日,戚骁已驻扎东洋。

*

程六讲的很快,几乎不足盏茶。

也其实是,在场三人对这些事都门儿清——程六只简提要点,串了下场。

最后,程六文绉总结:“东洋路远不可测,将军归来枫林青。”

戚骁心不在焉地点头,没纠正程六瞎念的诗,只隔着那片黑纱与人遥遥相望。

佛渡似是神情如常,若不是不住蜷缩的指尖泄露了主人仓皇的情绪,戚骁都快要被他唬过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料想历经五载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捋的清的。

“阿骁”,黑纱之下,佛渡蓦然出声,“小宝……”

戚骁拍拍他的肩,制止了他。

东洋路远不可测,将军归来枫林青。——化用自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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