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太和七年。

这时候的太和朝还算平静，有两位戚将军同时镇守的边疆也安静如鸡。其实外患雏形已有，只不过那么些个长袖墨客十分擅长粉饰太平，反倒作出个海清河晏、泱泱大朝的好模样。

即是大朝，就少不了各式各样前来捞横财的商贾倒贩。

除了西域而来香料、琉璃器具，北方诸皮草、汗血宝马外，属波斯的舶来物最紧俏。

苏麻离青排第二，波斯美人排第一。

又与民间的牙婆子不同，这种异域人贩子更歹毒，基本是把人性泯灭的一干二净。

一开始，太和朝人也不能接受这种五官过于立体、浅色瞳孔、金红发色的“波斯美人”，但不知从哪一位脑抽的显贵开始，在家中养上一位，就成了身份尊贵的象征。

波斯美人也有高低等级之分，红发浅瞳最佳，次为金发绿眼，最低为棕发墨瞳。

这些所谓美人，又以十岁至十五岁为上上佳，十岁学弹琴吹箫，学吟诗作对，学笔墨书画，而从十五岁起，就会被人贩子无情送到各地售卖。

但波斯美人与出了名的扬州瘦马、西湖船娘又不同，在这条灰色的产业链中，他们自始就没有活路——为了让波斯美人更加奇货可居，异域人贩子会从人极小的时候，就在他们体内注入一种特殊的慢性药物，这种药物不会在一瞬间致命，却可以将波斯美人的命数牢牢控制在二十五以内。

千金散尽，拥享美人十载光阴。

太和一位有名的才子曾撂下此句，倾家荡产买了一位波斯美人，从此江郎才尽，杳无音讯。

而几载后，威名赫赫的戚将军手中那把名震天下的刀、世人口口相传称颂的戚宝爷，就曾是那让天下众人趋之若鹜的，波斯美人。

*

太和七年，戚骁十三岁，戚府已经被他闹腾了个够，老管家戚伯愁的跟什么似的，远远见着自家小少爷，恨不得直接遁地逃走。

戚骁多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自己多少有点娘嫌戚伯不待见，他也正好不满足四四方方的宅院，于是基本得了空，就要邀上国寺的小活佛上街溜达，美名其曰要体察民情。

但民情如何，低调的小活佛是没体察个一二出来，倒是戚骁受街坊小贩的欢迎程度，让佛渡犹是讶然。

每当戚府的角门被鬼鬼祟祟的拉开，跑出两道相携的身影时，整条街上的小贩都会闻风而动，整体有素地蹲在戚骁必经的路上。

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糖画的、卖糕点点心的、卖风筝拨浪鼓的……但凡觉得会让国寺小活佛瞥上一眼的，都一溜儿蹲着，等待戚未来小将军的临幸。

不管多少年过去，在戚骁心里，佛渡仍是个被束缚着、未曾体会过人间烟火的小可怜蛋儿。

即使佛渡再三强调他不用撞钟敲木鱼给师兄捏腿，戚骁还是习惯一上街看见什么就给佛渡买什么。

后来，佛渡实在受不了每次大包小包的回到寺中，再被迫接受一众大小僧人注目礼，便在某次戚骁来寻他时，从里面锁上了自己的禅房门，以此强制和戚骁协商，让他断了看见什么就买什么的念想。

当日足足僵持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天色渐黑，最后结果才是两人各退一步，变成了佛渡喜欢什么，戚骁再给买什么。

而戚骁认定的、小活佛喜欢的、又不好意思张口要的东西，就是佛渡关注些什么。

看了糖葫芦一眼？好的，每种口味各来一根。

看了糊风筝的一眼？好的，除了那个红配绿的之外，每个纹样各来一个。

“大家都是好兄弟，国寺又辣么严，你肯定没什么钱，你喜欢戚哥就给你买呗，戚哥很富有”，戚骁如是说。

“……”佛渡转了转腕上极上等的紫檀佛珠，没说这一颗就能顶上戚将军半年的俸禄。

他安安静静站着，不爱说话不爱笑，一张隽秀小脸看起来尤为疏离清冷。可佛渡自己知道，他正瞪着手拿把掐十几串糖葫芦的戚骁，一口气噎在胸口不知是进是出。

见戚骁还在探头糖画，佛渡果断出手，他拎着戚小将军的脖领子，将人拽到一旁，抽出一根包着糯米的糖串自己叼好，又挑了一个包着时令水果的塞到戚骁嘴里，最后接过人背上背的、肩上抗的、手中拎的大部分的纸鸢，挑了一个素雅纹样的留下，剩下的干脆和糖葫芦一起，如数分给了围着他俩直打转的小孩子。

戚骁在这附近几条街的孩子里可是大红人，几个孩子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欢欢喜喜道谢，转眼就跑开了。

而戚小将军见自己买的东西都被分给了别人，料想是国寺里的小活佛早当家，忍不住心疼：“别不开心，走，戚哥再给你买一遍！”

“戚施主……”佛渡也没再客气，趁旁边没人，一脚踹上戚骁的屁股，充斥着一脸的狰狞：“别逼小僧揍你。”

相处七载有余，佛渡在戚骁面前丧失了所有的高僧派头，如今能用物理讲明白的事，他基本不再用道理。

戚骁挨了轻飘飘的一脚，自然是不恼，讨好道：“那我们再去别的街溜达溜达吧！”

他们多走了几个坊，到了个离戚府不近的街，正巧街头有一家新店开张，热闹的不行，戚骁挤到附近，看见店名叫美人阁。

戚骁穿越前后的年龄加一起，也是有三十几了，但节点很奇特，全卡在他情窦开又没开全的年龄——穿越前想着寡王一路硕博，穿越后还没想好跟谁坠入爱河。

如果是现在的戚骁在这，一定会指着旁边高冷的小秃瓢说，快，拉着这位智者共浴爱河，但太和七年的戚骁，正看着新店开张请来助兴的杂耍，兴奋地跟着鼓点鼓了鼓掌。

他穿越至今除了在戚府就在国寺，除了看书练功就是蹲守活佛禅房，以至于压根儿不知道有波斯美人的存在。

戚骁还在好事地往里凑，而被他拉着的佛渡，却在看见店铺匾额后，轻轻拧起了眉。

美人阁？

大概扫一眼，佛渡就知道这里面做的是腌臜生意，拉着戚骁正想走，这店却是正式开张了。

掌柜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十指带满了金镶玉的扳指和戒指，头顶则束了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活像一头豪猪成了精。

掌柜自我介绍道：“鄙人，金斗金，感谢各位光临我的美人阁，为表达鄙人最诚挚的谢意，特展出一位极品波斯美人！”

随着金斗金话语落下，一个罩着锦缎的笼子模样物什，被缓缓推了出来。

物什不大，格栏明显，应该是有较大的空隙。

金斗金摸着自己肥腻的下巴，猥琐地笑了笑，轻抚上笼子边，用金镶玉的戒指敲出咯咯声响，继续道：“波斯美人，得之幸也，用之**也，是为难忘也。”

戚骁挑眉，不知道这掌柜到底卖的什么东西，有点好奇，扭头瞄见佛渡清冷的面容上罩着一层可见的薄怒，他纳罕，刚想问问情况，掌柜又有了新动作。

金斗金一挥手，两个下人从左右两侧同时撩开锦缎罩子，罩子落地，笼子中的情况一览无余。

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被迫穿着裸露的服饰，锁在空笼子的一角。他低垂着头，但那亮眼的红色头发却让在场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有人已失声喊道：“红发的波斯美人！”

至此，戚骁才算明白这“美人阁”究竟卖的是何物什。戚骁攥了攥拳，第一时间想去阻断这场卑劣的买卖。

佛渡瞬间看出戚骁所想，猛地拉住了他。看着戚骁不解的目光，佛渡轻摇了摇头。

这波斯美人的生意数年前就已存在，若是有人想阻止，必不会存在如此久，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如今，一个最低档的波斯美人都可卖出白银千两。

金斗金见已有人惊呼出声替他造势，很是满意，伸手进笼捏住男孩的脸，男孩被迫抬起头，眸子微张，瞳色浅蓝。

人群中已有人开始倒吸气了。

男孩却仿若早已习惯，他双目无神，似是认命，半阖着眼缓缓扫过面前这些或贪婪、或充满**的目光。

而他的目光在看到佛渡的一瞬停滞了下，随即眨眨眼，眸中是满满的不解。

如今连和尚都来买所谓的波斯美人了吗？

男孩眸中的情绪太过昭然，两人都能看明白，戚骁眉峰蹙起，手已摸至腰间——跟他爹学的，出门带点暗器防身。

“极品难寻，这男娃的年岁虽然小些，但若是养在家中，未免不是另外一种风趣”，金斗金转了转自己的玉扳指，笑着拱手说道：“鄙人愿无偿以这位极品波斯美人，与诸阁下交个朋友。”

言外之意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金斗金长得像个猪头，却是个聪明的商人，他游走于太和边缘各地，从不缺黄金白银，他阔绰的献出极品波斯美人，自然是要更重要的东西——一顶保护伞。

他奉命来中都时就已经摸算好了买家，但京畿水深，谁也不能保证事如所愿、万无一失，所以他还是摆了这场台，也是为了让预定的买家看好，想要紧俏极品的可不只他一个。

摆台规则很简单，愿意和他金斗金做“朋友”的意向买家，在纸上写上自己的身家官职，汇到金斗金手中，他会挑选其中最值得结交的，送上这位波斯美人。

这个规则既单纯又不做作，光明磊落到离谱。

戚骁开始算，是打一架救人比较快，还是把他爹的大名写到纸上留言比较快。

“……”，眼见着戚骁要去取纸，佛渡一时无言，而后淡淡道：“戚施主，你打一架顶多被罚三天，但你乱写，戚将军应该会从边疆杀回来上家法。”

戚骁扭头看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不会死”，佛渡道了声阿弥陀佛，“即使你救了他，你也救不了所有人。”

戚骁望着笼子中的人，明白了佛渡的意思。他插手，确实救的了这一人，但后面的十人、一百人他又如何救。

更何况，若是传出去连戚氏都不顾世家脸面，当众为一波斯美人出手，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对这种人口贩卖产生不小助力。

这种事，姓戚的真管不了。

他微微仰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

戚骁压着心头火，开始盘算着趁夜再来，卸这个金斗金一条腿。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晚9点左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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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