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信

“来了?”戚骁主动寒暄。

程六一双眼看哪都觉得不自在,紧紧盯着自己脚尖,支吾着应了几声。

戚骁杵着门笑脸相迎,佛渡端坐在床沿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端庄的离高僧就差一串佛珠。

“将军,哎呦”,程六被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几步晃稳,始终不敢乱瞄,“——您们完事了?还挺快…挺好!”

戚骁踹了程六一脚。

程六揉揉,有点委屈:“将军,是属下来的太早了嘛,但…但这事吧,还是夜里好,夜里时间长——”

戚骁第二脚没踹着,程六闪的极快。

“将军,咱这功夫可没搁下”,程六一拳捶在自己掌心,看起来心情极好,“早前,将军的无影脚可是连宝爷都躲不过去的,我今……”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程六愉悦的笑容减了大半,“六太久不与旁的活人讲话了,将军莫听我胡诌。我大抵是想说,即便董与南宫不随侍将军左右,我程六也是能豁出去保将军与佛渡大师无虞的。”

程六咧嘴一笑:“还请将军放心用我。”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

“鬼手仵作,确实可以放心……”

戚骁和佛渡的声音同时响起,戚骁扭头,却见佛渡只是漫不经心地挪到了一旁的红木凳子上。

“鬼手仵作,是你吧?”佛渡问程六,语气似疑非疑。

程六一顿,苦笑道:“不敢瞒佛渡大师,这确是我的诨名。当年离开戚府时,为谋些盘缠给孙秋,去鬼市给人验尸,起诨号掩人耳目的,不过没做几天,孙秋就把自己嫁到临安唐家去了,他那边稳了,我就再没用过这诨号。”

程六没过问戚骁关于唐家的事,想来奎的身份于几人之间并非秘辛。

戚骁点点头,没想着责怪程六。

佛渡却又问他:“如何信你?”

程六脱口道:“孙秋可以为我作证!而且进鬼市有烙记,经年不消!”

程六撩开衣袖,内臂上赫然陈列三枚鬼头印:“我只去过三次,鬼头印为证。”

“那也无法证明你在鬼市之外,仍没有用过这个诨号。”佛渡扫了扫膝间不存在的灰尘,“‘鬼手仵作,尸不见尸’,除了你,这世间还有谁会这偷天换地的本领?”

此言一出,程六忽地明白了佛渡大师的言外之意,他沉静下来,认真解释道:“佛渡大师,我知道您在怀疑这离魂案与我有关——但若是我这‘鬼手仵作’出手,是断不会自顶骨切入。”

“…从这里,才不会有任何破绽。”程六指了一个略靠下位置,“如果南疆和武城的命案手法,都与玄霄小兄弟的死法相似,那他们的谋事手段于我而言,就过分粗糙和生硬了。”

程六坦然对视:“伤口明显、状惨,死因昭然,这并非我的风格。”

佛渡咳了两声,“世人只道九卫是戚将军的一把护身宝刃,谁又知道这里藏了多少的奇人异士,单挑出哪个,都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这话像是在夸奖程六,细品下却又不怎么对味儿。

佛渡没再继续说。

戚骁沉吟半晌,自顾自想自己的心事,也不介意二人一番对论。五载不见,自然是要互相问问,打消打消彼此的疑虑。

佛渡落跑几年,不知道经受多少倒戈和背离,他苛问程六几句,戚骁不会恼他。

戚骁转而问道:“那鬼头印何时能消?”

江湖事戚骁始终掺和的不多,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江湖规矩们诡谲又繁琐,有杨五一人管着,时而同他报备下,不遗漏与朝堂有关的大事,戚骁也就乐得清闲。

程六却摇了摇头,“不知,有人一两日有人三五年,杨萌主说鬼头印无毒无害,任它慢慢消就行。”

杨萌主就是杨五,本名杨遇,四十多岁,前武林盟主。

其实太和压根儿没有武林盟主这一说头,是杨遇的江湖功底太强,戚骁随口诌他的,诌的多了,大家便都喊上了;后来相处的熟稔了,戚骁又发现这杨遇实在是个可爱的中年小老头,便诌他“萌主”,诌的又多了,好好的威武盟主变成了如今的杨萌主。

得知鬼头印无大碍,戚骁好奇起来,问道:“鬼市在哪?能不能打听那三味药的下落?或者雇人寻药呢?”

“鬼市六年一开,约莫下次就要后年了,”程六答,“鬼市都是些怪人怪物,将军能不去还是别去了。”

戚骁有些愁,却不忍把这点愁容散出来,他抿着唇,默默地想。

直至程六从怀里掏出来巫君的回信。

寻常鸽子要飞个把天的路程,郑九的鸽子只需不足一天,昨日隅中给巫君传的消息,今日巳时便可以收到回信。

鸽子腿上绑有三色桶,红、蓝、灰,紧急程度递减,巫君回的小纸条就塞在灰桶里。

显然巫君手里也没有重要线索了。

戚骁拆开了小纸条,不大,一指长两指宽,没字,只有六个墨点。

程六不明所以:“这巫君神秘至极,戒心也强,用咱们的路子传消息,也心细到用密语,确实沉着缜密。”

程六思索了片刻,须臾由衷道:“真不愧是救了佛渡大师的人啊!”

程六分析了几句,见没人驳他,愈发自信了些,他示意大家一起看第四个点,那一点的墨比其余几点多洇了些,显得大一圈,程六由此得曰:“上数第四,下数第二,二四之数,岂不正好是佛渡大师的虚龄?巫君的意思,是不是让佛渡大师赶在二十四岁前返回南疆?

“……这应该是”,戚骁的唇角抽了几下,他实在不想打击程六,可如果他自己理解的没错的话,这巫君回信的意思应该是———

“‘本君对你很失望’”,佛渡替戚骁把话说全,三两下将回信撕成碎屑,一撒手扬进了待燃的火盆:“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戚骁弯了弯眼角,不过程六的话倒是提醒他了,他生于太和时一直比佛渡长一岁,但中间离世的五年于他不过是现代五月,他还是二十一岁,佛渡却是二十三岁多了。

得,真得,好好的小和尚变大和尚,好好的戚哥变戚弟。

戚骁正在心里掰手指头算,佛渡在一旁咳了几声,听肺音还是气呼呼的,八成还在气那“六点之辱”。

程六来时新烧了水,正好放温,戚骁倒了一杯,递在人手边,忙不迭顺顺毛:“喝点水,温乎的。”

凉白开无滋无味,无趣至极,还比不上那隔夜茶好喝,佛渡抿了两口,偷瞄两眼戚骁喝剩的那半杯凉茶。

可他手还没悄悄伸过去,戚骁已拎走了茶壶茶盏,倒了,换上了全新的凉白开。

佛渡:“……”

戚骁露出一口森森的大白牙:“古人云,凉白开,治百病。”

佛渡一口干了。

戚骁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夸奖。

离魂鬼症一案诡点重重,往上涉及到国寺、小活佛、当朝丞相,向下涉及鲜卑、南疆、武城,中间还能捎带上戚骁,辐射的范围广且全,几乎是手拿把掐住了整个太和。

巫君那里线索告罄,连安慰的赘述都没有,想必也是一团愁云;经年旧事、新发命案,两者相叠,乱麻似的。

还有佛渡模棱两可的息事态度,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可戚骁却撬不开他的嘴。

也不是完全撬不开,就具象上能,抽象上不能。

戚骁把佛渡空了的杯里斟满,其实白开水配不得一个“斟”字,戚骁只是想给佛渡来点喝茶的仪式感,才拎着那壶高高低低的续个杯。

白水打转,激起些小水珠在一旁浮浮沉沉,佛渡盯着发呆,留个墨色的发旋儿在戚骁眼里。

戚骁倏然就想起些往事来。

早前,戚骁没少拿头发这事诓问佛渡,琢磨他此生究竟有没有还俗的意愿;但这小秃瓢实在精明,拐着弯的搪塞他,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了,临他死了,也没得一句准话。不过好在,现今儿的情形乐观的很,跟中头奖似的,兄弟情直接升华。

至于升华的过程,戚骁还得盘算盘算。

可他却想起来另外的事,去东洋的前一年,他托人请到太和一位有名的画匠,说想画一幅人像,画匠也挺给面子,收拾东西就来了。

老画匠为了展现戚小将军的英姿,还特意备好了轴头,上等檀香木的,让小童背着,一齐到了戚府。

画匠是奔着画戚小将军来的,可等到了戚府,进了别院,画匠才发现,端端正正坐在主座上喝茶的,是国寺的小活佛。

画匠一双脚驻在原地,进也不敢,退也不敢,小童背着人高的轴头,拜也不是,跪也不是。

他们怎么配见小活佛?

两人兢兢站着,大气不敢喘。

戚府别院是戚骁的地盘,属于在偌大戚府里另辟的蹊径,丫鬟婆子一个没有。那时九卫也还没集齐,阶级最底层就是戚小宝,但戚小宝特不着调,把人接进来后就自己跑了,画匠活像个被抢进来的小媳妇,在小活佛的光辉照耀下,一声不敢吱,擎等着里屋的两人主动发现他。

这种情况持续到戚骁拎起了茶壶。

画匠眼里,是这戚小将军先色厉语狠地说着些什么,一会儿伸出魔爪在小活佛面前比量,一会儿又绕着人打圈,面容狠辣,十分凶残。而小活佛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的,垂着头不作一丝反应,小将军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最后竟直接抄起了茶壶!

画匠吓的魂飞魄散,以为今天要见到活佛开瓢,腿一软,直直吓晕了。

外间响起“扑通”一声巨响,一簇阴影旁还半跪着个泫然的小童,屋内两人一看,这才发现画匠早已经来了,甚至还委顿在地了。

声响不小,也招来了戚小宝,他几下跃至画匠身边,扒着眼皮瞧了瞧。

“嘎”,戚小宝喊戚骁,他语调还不是很准,发的都是张口音,“麻事的。”

戚骁回以质疑的眸光,眼里满是不信任。

戚小宝委屈极了,虽然他叛逆期来得晚,现在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地位,但哥交给他的任务,他每次都认认真真的完成,明明刚才来的一路上,这位画匠大大还跟他聊的昏天暗地,怎的突然就晕倒了?

戚小宝福至心灵,忙道:“他睡着了。”

戚骁:“滚犊子!”

佛渡比较靠谱,在小童惊惧的眼神中探了画匠的鼻息和脉搏,道:“好像是吓到了。”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戚小宝想扶小童起来,小童却怕他与太和人有异的形貌,不住地往昏厥的画匠身后钻,他躲着戚小宝的手,还不忘避着小活佛的眸。

佛渡方才去给画匠探鼻息已是逾矩之举,若被外人看到,估计又得雪片儿似的往景帝的龙桌上递奏折——小活佛应该是不染俗尘的阳春白雪,是慈悲的鸣响,他理应怜悯众生,却不能在众生间现身。

佛渡默默站远了些,看着戚骁把小童拎了起来。他注视着自己合十的双掌,虎口处悬着的紫檀佛珠熠熠生辉,这辉很动人,却照不到他掌心之外的任何地方。

佛渡缓缓放下了手,他两指捏着一颗佛珠,轻轻捻着。

小童终归有了一个不怕的人,他亦步亦趋跟着戚小将军飘飞的衣角,看着戚小将军用没来得及放下的茶壶,给自己师父灌了大半壶。

画匠大大悠悠转醒。

他年岁不小了,眼周横纹密布,眼下已有泛黄的痕迹,甫一开眼,正撞入戚小宝如琉璃宝石般浅蓝的眸子。

画匠方才来时,才夸过这双眸子美的夺人心弦,如今再看,他却觉得这眸子里尽是伪善,冷漠且疏离,都是欺骗!因为他的主子,这戚小将军,竟要对小活佛下死手!

画匠没了矜贵,行将就木似的跪在地上。他肩膀在抖,双膝在颤,哭出的眼泪混着鼻涕,跟泥浆似的,布满这张来时还高昂着的脸。画匠说了很多,戚骁一字一句地听着,可总结下来也不过囫囵两点,一说国寺有多大的功德,二说小活佛有多么的无量。

佛渡在檐下静静站着,画匠却连看都不看他;若是画匠看他,必能看清佛渡眼里盛满的愤怒与厌恶。

可没人看他,其实每每这个时候,只有阿骁看懂了他,后来又加了一个穆景澜。

画匠哭叨了良久,在要掰断珍惜了大半辈子的画笔以表达自己的信仰时,戚骁适时地制止了他。

画匠最后说,如果佛渡大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将军,他愿意替佛渡大师受死,只乞求戚小将军千万不要伤害大师,更不要用茶壶给大师开瓢——

戚骁被画匠抓着裤脚,他不敢多动,一伸手,干脆把茶壶塞进了小童怀里,示意小童一会儿直接打包带走。

戚骁遥遥望向佛渡,檐下阴影遮着他大半张脸,戚骁看不真切,只动着唇形,无声询问,问佛渡是不是救过这老头全家的命。

佛渡沉默,半晌才觉得滑稽似的吁口气,摇摇头。

戚骁心里发沉,面上神情还是轻快的,他单手扶起画匠,另一只手招来小童搀着老头。

戚骁开始解释,他跟个走地鸡似的绕着佛渡大师转,是想请佛渡大师过些日子来坝上郊游,顺带传法授经,洗涤一下自己耽于战事的小心灵;抄茶壶也不是想给佛渡大师开瓢,是大师只能亲口喝茶,大师不能亲手倒茶,他这个有眼力见的小将军,才端持着一颗崇佛敬法的心,恭恭敬敬地给大师把茶满上。

画匠将信将疑,浑浊泛黄的眼珠子又挤出几滴老泪。

戚骁好言劝着,一肚子的邪火却不知冲谁发——这小和尚身上背的东西,也太多太邪乎了,他被称一句小活佛,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倒霉的普通人,哪里能承得住这么浩荡的天恩地情,这些所谓信仰又值几斤几两,抵得过几次动摇……

怨不得佛渡许多年了也不长个儿,换作是他被这些劳什子东西压着,估计连好气儿都喘不上几回。

画匠费劲地止住了纵横的老泪,戚骁万不敢再提这行的目的。

——他此生想看看有头发的佛渡是何模样,真是比他娘的登天还难。

戚骁又骈四骊六地夸赞了一番活佛精神,但他既请了画匠人来,就要留画作,不然于民间会影响画匠的口碑。他满院巡视了一圈,随后一指院里某处,那处正有个鬼祟的小人影,扒着一块假石,露出半个脑袋瓜。

小人影见自己被发现了,转身就想跑,可他哪跑得过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戚小宝,小宝几跳,拎着小人影的后脖领子就落回戚骁跟前。

小人影和小宝互相极不待见,小人影落地就扒着戚骁的袖口装可怜,戚小宝不服,冲他呲牙做鬼脸。

戚骁一手一个,摁着两人的头,一齐推给画匠,请画匠为二人各画一幅像。

“我二弟”,戚骁指指左边一个。

“我弟”,戚骁指指右边一个。

戚小宝开心的“嘎”了一声,小人影不甘示弱,也跟着叫了声“骁大哥”。

戚骁一一应了。

把闲人都清走了,戚骁才踱到檐下,与佛渡并立一行。

良久,戚骁才开了口,他劝道:“盛极必衰,不用太忧心。”

佛渡却摇头:“只怕还未到盛极。”

戚骁无言,不知再劝些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其实,我是真挺想看看你有头发是什么样的。”

佛渡:“……”

佛渡不可闻地轻笑了下,他将佛珠挂回原处,是少年稚声故作老成的语气:“戚施主,凡事不可强求。”

佛渡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因缘际会,自可相见。”

*

戚骁思绪回笼,正想感叹缘终于到了,却见程六一副小贼作态,眼珠滴溜溜的转,差不多扫视了整个屋子,直到眼神略过来时,正巧和戚骁对上。

戚骁:“?”

程六仿若吓了一跳,整个人回窜一步,离屋门半臂距离不到,他嘘口气,拍着胸脯:“床塌、桌子、窗户、地板…没问题,都很规整,没问题……”

戚骁:“啥?”

程六抬头,灿烂一笑,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猛地拽开了掩上的屋门。

戚骁:“干啥?”

戚骁满目疑惑,没注意到身后的佛渡也动作利落,一瞬换了个靠里的凳子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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