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见

屋门大敞四开,楼隙里细细响着整齐如一人的步声。

一步、两步,缓缓靠近……

戚骁微顿,一瞬感知到了什么。

看去,几张熟悉的面孔依次出现在他眼前。

“就知道是你们。”

戚骁背着手,带着轻松的笑意,“来的挺快,回头挨个赏。”

他攥着手指,微微侧身,露出半个端坐的佛渡,“看看这是谁?”

闻言,佛渡才抬眸,勉强将盯视着戚骁指尖的视线挪开,从不耐里寻点罅缝,敷衍地与屋门处几人点点头。

“阿骁”,佛渡小声唤道,“需要我出去,你再与他们聊么?”

佛渡闷咳几声,“……不太难受了。”

戚骁叹气:“你去哪?你能去哪?我恨不得把你顶头上。”

“颈上的头么?”佛渡问。

戚骁直纳闷:“难道我还有第二个头吗?”

佛渡抿唇,没有接话。

他本规规矩矩坐在戚骁身后侧的凉凳上,不动不闹,但如今见到戚骁的人一个个来了,他心里又忍不住生出许多不满。

为什么戚骁不能独独是他的。

佛渡阖眸复睁,轻身挪动,寸寸靠近,直至抬手勾住了戚骁背住的手指。

温热的体温相触,戚骁颤动一下,随即牢牢压住他的指尖,不让他动。

可他的阿骁在外人面前越是规矩守礼,他就越想故意捣乱,他想缠着阿骁、粘着阿骁,让阿骁干不得一点正事儿,时时刻刻围着他转。

亦如早些年,阿骁也这般绕着他一样。

佛渡边想边以掌心轻轻摩挲,一点一点揉着指骨,气息微微,不带声响。

倒也奇怪,明明半点呼吸落不到戚骁手心,戚骁却觉得掌心如被烈火烧着,又热又烫,滚的他不住地想蜷缩。

这和尚。

戚骁不再心软,用力回握了握,“牵着牵着,撒手咬你。”

不想看门口几人各异的脸色,佛渡躲在戚骁身后,不动声色地扬起唇角。

可笑意还未及心底,下一瞬,他与戚骁好好相叠的手指陡然变化,猛地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冲进了他的脑中!

青白的指骨根根折断,十根手指如莲花般左右折弯,关节黑紫冷硬,血痂密布到看不清血肉,像惨死数年的横尸、像死不瞑目的老僵、像地狱里可怖的鬼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那明明根骨分明的诱人,却又能使出世间第一等枪法的戚将军的手指。

脑中画面,骇人至极。

佛渡压抑着因极度恐惧而粗喘的声响,不想让戚骁察出不对的端倪。他阖目,竭力从诡异至极的场景中想点别的。

之前还在戚府的时候,戚骁每次从战场回来都是一副轻松淡定的样子,折扇挥着、小曲儿哼着,横行霸道地往国寺跑。

但佛渡知道,他慧极的小将军总是在夜里惊醒,带着一身下不去的冷汗捱到天亮,佛渡也知道,戚骁总跟他叨念手上腥腥的并不是虚言,而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陷回那片无边陈地烂沼的痛苦——佛渡时常觉得自己无用,阿骁竭力救他出牢笼,可他却丝毫抗不来阿骁的苦,他只能偷偷打来井水,细细替阿骁冲着腕骨、掌心、指尖,直到许多经念完,掌心珠转了数圈,才给人用软布擦擦,拢着暖暖。

可这有什么用呢?

小孩儿家家酒似的胡闹,也就是阿骁全心全意地信他,信他真有这通天彻地的大能,能替他稍减不安、宁心静气。

可他不能。

佛渡急喘两声,又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就是这静默一会儿的功夫,佛渡突出袖边的腕骨便被人捏了起来。

来人略显啷当,没骨头似的斜斜倚着桌边,手肘撑着,笑的尤为温和可亲:“佛渡大师,许多年不见,小的先给您看看脉。”

佛渡不言,有些不悦地想抽回手,却被另一人抬手按住了肩膀。

戚骁嘶了一下,心疼道:“董廿,你轻点!”

董廿一手虚虚搭在佛渡肩上,并拢的二指却没离开脉窦,他无奈道:“将军,我没有很重。”

南宫卅听了会儿脉,搓搓指尖,感叹道:“还行,死不了。”

南宫卅扶着桌沿,慢悠悠地绕着佛渡走了一圈,看了看他乌黑的眼珠和不耐的表情,一时也有些惊讶:“得有十年叭,佛渡大师倒是有了些活人气儿呢。”

佛渡冷冷道:“多谢。”

“不谢”,南宫卅眨眨眼,将颊边散落的一缕白发挽到耳后,“来得急,挽的松了些。”

“廿哥”,南宫卅白发白睫,灰蒙的眸子映出着让人看不透的诡秘,“一会儿得空了帮我再束下。”

董廿光在面相上看是极稳重的,眉峰平直、鼻骨顺畅,眼神里有常人难有的可靠——起初,董廿是最得戚骁信赖的,只可惜他有个表弟特不靠谱,连带着他也显得不稳重了许多。

但这许多年了,表弟南宫卅没半点自觉。

南宫卅天生的身子弱,总也站不稳,不是靠着董廿就是靠着桌子,这时往戚骁身边挪蹭,便手一挥招来**,和一只羽毛油亮的灰鸽子分庭抗礼,占据着**的左右两侧。

“把我家小灰都挤跑了!”

**嘴上不满,还是仔细支撑着南宫卅摇摇欲倒的身体。

小灰就是那只传消息的灰鸽,算是此行的大功臣,南宫卅不敢造次,乖乖给小灰腾出点位置,小灰却啾鸣一声,翅膀一挥一落,直直落在了戚骁的肩沿。

小灰的瓜子勾着戚骁的衣襟,扒的牢牢的。

南宫卅笑骂:“小东西倒是能看出个眉眼高低,知道该讨好谁。”

几人中的最后一人扮的文弱书生模样,此时手向后背,眯眼乐着,“将军乐意,宠着惯着你管得着?”

“哎哟,可是管不了”,南宫卅摆摆手,“将军喜欢,就是为它生为它死,咱们都得在一旁跟着拍手叫好。”

郝昭扑哧笑了一声,“可不。”

郝昭说完,身形一晃,下一瞬手中已有了半袋子鸟食,“来四哥这,别打扰将军。”

小灰歪头,看了眼郝昭拢在手心的鸟食,翅膀轻轻煽动几下,低头又看了看自己勾着衣襟的细爪,少顷还是缠在戚骁的肩上不肯走了。

南宫卅又“哈”了一声:“连鸟都知道我们将军好,食儿引着都不肯走,更何况人呢,估计赖上就是不撒爪子,也不管我们将军的肩膀重不重。”

郝昭道:“小灰这鸟,只管自己活的痛快了。”

董廿也接茬:“破鸟。”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小灰听不懂三人的一通数落,可**听得懂,他眉毛一竖,不乐意了:“你们才是破人!以后找小灰帮忙都给小爷磕三个响头,不然就是你屁股着火了,小爷都不叫小灰帮你!”

“能有什么忙需要你帮?”南宫卅捋捋鬓发,神情淡漠,“好好活着,别给人添麻烦,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多攒攒功德得了。”

话至此,都明白了。

佛渡眉眼不动,腕上的佛珠在虎口被绷的很紧,红墨交错,感觉下一刻就要碎裂散落。

“阿骁不要我的时候,自会亲口告诉我”,佛渡语气极淡,“不劳你们费心。”

戚骁拧眉,直接抬手驱走了小灰。

“滚出去”,戚骁冷道。

却没人听。

本来南宫卅最喜欢的是躲太阳,但凡有一点光照着都觉得难受,如今他却迎着透过薄窗的日光,直直看着戚骁,不躲不避,即使灰色的眸子因畏光而湿红一片,他也坦然至极。南宫卅缓缓道:“小将军,今日没人听你的。”

**抬手,接住飞来的小灰,同郝昭一起跪了下去。

“将军”,董廿收回搭在佛渡肩上的手,一点一点捋平褶皱,跪了下来:“不相瞒,看到孙秋的消息,我险些以为他叛逃了。”

“若不是程蒯先到武城发现了将军的行踪,只怕这次来便是提着孙秋的人头。”董廿漆黑的瞳孔一错不错,紧紧盯着被戚骁护的死死的人,“……五年前,北疆大乱,中都清剿,九卫用您的命下注去赌他人的活路,结果——满盘皆输。”

南宫卅急促地前行两步,强行站立,语气不稳:“您不在之后,我们什么都没保住,戚家众人、宝儿爷、国寺……什么都没了,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连您的银枪都来不及拿走!”

南宫卅失去支力,很快“砰”的跪倒,一片血迹霎时从膝间洇了出来:“——五年,整整五年,明明足够将整个太和翻个底儿掉,可我们找不到宝儿爷,更找不到您身后这位普度众生的小活佛……所以当孙秋说您回来了,我们毫不敢信。”

“不怕死,却怕什么仇都没报,混个白死。”郝昭苦笑,“将军,佛渡大师的出现太蹊跷了。”

“都滚出去”,戚骁重复了一遍。

他懒得多言,自顾自转过身,冲佛渡扬起熟悉的笑容:“我的小和尚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么?”

再无多一句。

此景之下,程六忧心至极,他横身挡在众人面前,焦急的面色惨白:“董大哥,带他们走罢!听将军一句,先走罢!”

南宫卅体力不支,手掌支地压出一片骇人的青紫,灰蒙的眼睛乏重难睁,但他仍大声问着:“既然如此,那请恕卅愚笨,敢问这些年间,佛渡大师去了哪?究竟带着宝儿爷去了哪?!”

南宫卅紧紧咬着下唇,使声音没有那么颤抖:“……卅只是想,当年戚府的人,能救一个便是该救一个,救不了的也得把尸首白骨带着一起走——戚府,一个人都不能少!”

“我和董廿的命都是您给的,若不是身怀戚府的血仇,我和董廿早已追您去了”,南宫卅眼睛通红,眸中血丝如蛛网,“将军,求求您,求求您,别再罔顾自己的性命了!”

“我何时罔顾?”戚骁怒极反笑,干脆拉着佛渡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太和九年,我爹战死东洋,十二年,我娘积郁离世,同年下旬,鲜卑十二部背约南下,我问你,旧昔混乱无止、道尽途殚的五载,我寻短见了么?”

佛渡的手指猛然收紧。

戚骁冷笑:“那五年我都活的好好的,怎么到第十三年我就主动找死了呢?”

南宫卅哑然。

“今日闹这么一出,你无非就是想给我当年的死找个根源”,戚骁沉声,“明确告诉你们,我的死与佛渡无关,而且正是因为我,佛渡才落入这么个妖僧魔僧的下场。”

“国寺遣不来人罪责我,反倒是让你们怪罪起佛渡来了”,怒气无用,戚骁反倒是平静了,“用不着你们,各自散了吧。”

饶是当年圣上以戚骁的性命威胁他撤编九卫,他也不肯说出一个“散”字,而如今这一字撂地,果真重若千斤,压得方才咄咄几人寒噤无声。

半晌,南宫卅才苍白着脸色缓缓道:“将军,别赶我们走。”

董廿跪行几步,扶住南宫卅毫无血色的手。

踉踉跄跄的站起,南宫卅微阖双目,白色的羽睫勾出一道下弯的弧线:“……不能散。”

“我有筹码——我能救他——”

“救谁?”戚骁眼皮一跳,几乎是下意识蹙眉。

这下南宫卅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直直的看着那个被戚骁紧紧揽在身侧的人。

佛渡眸色平和,神情静寂,被如此盯视也毫无波澜,静静伫立在戚骁身边,平缓的像一潭死水。

下一刻,南宫卅与董廿相搭的右臂微颤,轻撩衣袖,露出了小臂内侧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刺青,这莲花花瓣极长,顺着青色的血管蜿蜒密布,一直延伸到南宫卅被衣襟盖住的细瘦肩头之上。

南宫卅脸色不算好,语气却平静了许多:“我带来了南海天的消息。”

他抬起手臂,恢诡谲怪不似人间物的八瓣荷莲映入每一个人的眼底。

“就在江北,仙门南宫,我曾经的家。”

戚骁微怔,余光却见佛渡神色如常,而见他看过来,佛渡轻轻一“嗯“,微不可闻。

小小私心,祝我老婆白七谏生日快乐!

(虽然不知道这厮什么时候会看见,但是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年轻,I永远辣舞U)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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