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瑶一瞬僵住,连忙移开目光,落在桌上的铜灯上,喉间发干:“我……”
屏风后,兰珩舟似乎动作一顿,水声稍歇,却未催促,只淡淡问:“何事?”
陆瑶张了张嘴,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不知道你在……我晚些再来——”
屏风后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又不是没看过,等着。”
她攥紧衣袖,耳尖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热意,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顿住。她咬了咬牙,别过脸去,神情冷然如常。
屏风后的水声渐止,随后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
片刻后,兰珩舟披着一件浅色外袍走出,衣襟微敞,露出苍白的肌肤与锁骨,发间水珠未拭,顺着脸颊滑落。他踱步到陆瑶身侧,懒懒道:“说罢,何事?”
身上淡淡沉香之气,扑面而来。
陆瑶定了定神,偏头不去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静:“陈璋几次提议探敌粮道,我担心其中有诈,恐怕需要殿下的指点。”
兰珩舟微微挑眉,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所以,陆将军是来求我帮忙的?”
陆瑶心中一窒,语气略显僵硬:“殿下若愿指点,属下自当铭记。”
兰珩舟转身坐在椅上,抬眼望向她:“你倒是直接,说吧,怎么想的。”
他语气虽冷,陆瑶却听出他并未拒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许,连忙走上前,将地图摊开在桌上。
兰珩舟目光落在陆瑶摊开的地图上,手肘懒懒地支在椅扶手上,目光低垂,似在漫不经心地打量。
“陈璋的意思,是让你从这里绕行,探敌粮道?”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一处,语气平静,透着几分冷意。
陆瑶点头,目光锁定在地图上标注的路径上:“这条路地势复杂,前后皆是丘陵和乱石,行军极为不利。我担心此处正是敌方设伏之地。”
兰珩舟轻哼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半晌,才缓缓开口:“倒是个险地。”
陆瑶抿唇,眉头微皱:“正因如此,我才不敢贸然行动。可粮草问题又急需解决,若真能断敌补给……”
“断补给,未必非要孤身一试。”兰珩舟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低沉而清晰,“敌军粮道虽隐秘,但若我们能将其引出,岂不是更为妥当?”
陆瑶怔住:“你的意思是……诱敌出洞?”
兰珩舟淡然点头:“以进为退,逐步逼其现形。”
她眉间微蹙,随即展颜,目光明亮了几分:“这个办法,的确可行。”
她语速顿时快了些,将思路顺着兰珩舟的话理清,一旁的地图被她指点得分外生动。渐渐的,那份久未见的神采重新跃上了她的眉目。
兰珩舟坐在一旁,凤眸微微勾起,眼神定定望着她,逐渐带上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暧昧。
她停下来时,帐内一时静得出奇,连火烛跳动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陆瑶愣了愣,摸了下自己脸:“干嘛?我脸色有东西吗?”
兰珩舟没有回答,只是轻笑一声。
良久,兰珩舟终于开口,语气淡淡:“我乏了。”
陆瑶抬眼扫了他一瞬,只见他懒懒倚在案旁,衣领微敞,露出精瘦锁骨和胸膛。灯火跳动间,肌理线条隐现,平添几分漫不经心的魅意。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故意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陆瑶垂下眼睫,侧过头,语气清冷:“漠北白日炎热,夜里寒凉。殿下还是多添衣为好,别又病着了,末将先告退了。”
兰珩舟笑意更深了几分,目光玩味:“陆将军,这是在关心本王?”
陆瑶闻言,神色一滞,随即语气更冷:“殿下多虑了。我只想尽快击退北凉军,替萧玄报仇。请殿下往后莫再说这些风凉话,也莫再越界,你我各司其职。”
话音落下后,她未再停留,转身便走。
身影挺直,脚步从容。
兰珩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庞阴影明灭。
晨光微熹,营帐内的烛火燃得微弱,昏黄的光芒映照在摊开的地图上。
陆瑶倚在案前,目光紧锁地图上几处标记,指尖一寸寸滑过每条曲折的路径,眉心微蹙,心绪沉重。
已是二天两夜,她未曾合眼。
帐门轻响,梁肃川端着一卷战报步入:“将军,所有与粮草相关的情报已整理完毕,连流言也没有漏下。”
陆瑶抬眼,接过那卷资料,指尖微动,翻阅的动作干脆利落。
梁肃川又递上一封战报,声音低了几分:“还有一份急报。探子来报,北凉那边护粮队已开始行动。”
陆瑶接过信件,目光微闪,翻开迅速扫过,片刻后,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很好,果然按捺不住了。一切按计划行事。”
梁肃川抱拳应道:“属下定会全力以赴!”
夜幕沉沉,星光稀薄,天地间静得只剩风吹沙响。
连绵黄丘起伏如浪,一片乌泱泱身着黑甲士兵伏于坡上,个个屏息静气,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化作沙海中的暗涌。
陆瑶立于队伍前方,凝视着远方敌营,一身黑甲勾勒出干练轮廓,宛如一张拉满的弓。
这些人,皆是陆瑶亲自挑选的心腹之士,虽对她信任不疑,却难掩隐约焦躁。
窸窣地低声咕哝起来:
“将军到底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动……”
“谁知道呢……已经蹲了半宿了。”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低语声虽小,却仍被陆瑶捕捉到一二。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微敛,手指缓缓抚上腰间佩刀,像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刀鞘,却隐隐带着一股威压。
嘈杂瞬间被压了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影西移,敌方营地战旗隐隐翻飞。
还不够!
陆瑶抬眸看了看天色,眉头不由得皱了皱。风向的变化微不可察,但她却分外敏感地察觉到些许不同,她不禁将指尖扣紧了些,手心冷汗被甲片压得微凉。
身侧的亲卫低声询问:“陆将军,我们还等吗?”
“再等。”
陆瑶声音坚定。
话虽如此,她的心中却隐隐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每一刻都被无限拉长。
“兰珩舟……”她在心底默念着名字。从策划到布阵,每一步都扣得分毫不差。可她清楚,这一计最终能否奏效,悬于他布下的局势之上。“到底行不行?”
她又抬头望着天,十指嵌入掌心。
“萧玄,保佑我吧……”她闭上了眼,声音在心底一遍遍低喃:“让我替你报仇。”
就在此时,一道疾风掠过她耳侧。
狂风骤起!
陆瑶同时睁开眼来。
风声在耳畔卷动,吹直了远处敌营的战旗,掀起漫天沙尘,天地之间仿佛为她开道。
一抹笑意攀上她的唇角,她抬手,沉声下令:“点火!”
号令掷地有声,将四周寂静撕裂开来。
一盏,两盏,三盏……数不清的天灯被点燃,火光在夜风中摇曳,照亮了士兵们面上紧绷的神情。微弱的灯火徐徐升空,将冷寂的夜空渲染得瑰丽而又诡谲。
那日在京城,她将一盏盏天灯放上夜空,将她无法诉出思念托付给萧玄。彼时她不知,这些灯火会在另一片战场上,仿佛承载了他未竟的意志,带着炽热温度,与她并肩而战。
在狂风的助力下,那一盏盏天灯如游鱼般缓缓穿过夜空,向着敌营的方向而去。
夜空下,火光渐近。
敌营内,终于传来了细碎的动静。守卫惊慌失措的喊声打破了寂静,点点火光从营地各处亮起,映得人影绰绰。
陆瑶伫立在高处,眸光微敛,冷冷注视着那一片渐渐嘈杂的敌营。
烈风卷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而她,岿然不动。
“弓!”
半晌,她伸出了手。
一旁的士兵早已准备就绪,双手奉上长弓与箭,动作飞快却提着胆子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陆瑶接过弓箭,动作干净利落,手腕一转,将弓拉满,瞄准夜空中的一盏天灯。随着指尖轻轻一松,箭如破空之势,直刺天幕。
“砰——”
箭头命中天灯底盘,灯内盛满的易燃油在火星的点燃下瞬间炸裂,化作无数火点,如一团炽烈的火凤,冲天而起,顷刻间俯冲向敌军营地。
烈风裹挟着这致命的火雨,转眼便吞噬了敌营的一角。帐篷燃起熊熊烈焰,火光如蛇般蜿蜒攀附,将一切照得明亮如昼。
“给我射!”
陆瑶一声令下,语气铿锵。
士兵们闻声齐齐松弦,箭雨带着燃烧的火光直冲夜空,接连射向半空中的天灯。一盏盏天灯在空中爆裂,化作漫天火雨,铺天盖地落向敌营。
敌军营中彻底乱了套,喊杀声与怒吼声此起彼伏,火光与人影交织成一片,映得夜空都泛起红色。
行动一切顺利。
然而,陆瑶站在沙丘上,目光却渐渐凝滞。
她的视线掠过混乱的敌营,最终落在远处——那是萧玄倒下之处。
尘沙飞扬的战场仿佛重现在眼前,他跪倒在黄沙中,手中的旗帜却依旧高扬。
陆瑶的胸口像是被重重敲了一记,疼得钝然而漫长。
敌营的烈焰在熊熊燃烧,火光映照中士兵们的脸忽明忽暗。年轻的面孔上沾着灰烬和伤疤,眼中却闪着复杂的光亮。陆瑶缓缓移开目光,不去看那些尚还稚嫩的脸。
他们应该在哪?
在书堂上,街市上,亦或是田间漫野。他们应当朗朗诵读,在街头贩卖柴米,或者背着锄头,赶着黄牛行走于阡陌,而不是披甲执戈,行走在生死一线之间。
“终有一天,我要带你们回家。”
她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却掷地有声。
远处火光未歇,烈风卷起灰烬,飘散在无垠的夜空中,将这片刻胜利拉得无比漫长。
陆瑶回到营地,抬手卸下盔甲,重重放在案上。
她略显疲惫地坐下,伸手端起茶盏,大口喝了半盏。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隐夹杂着喘息声。
应该是梁肃川来传捷报了。
然而,帐帘还未掀开,便传来一声疾呼:“陆将军!”
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慌乱。
片刻后,梁肃川的都督郭羽气喘吁吁地闯入,单膝跪下,额角满是汗珠,脸色苍白。
陆瑶愣了愣,追问道:“什么事?怎么这么慌张?梁副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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