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外的北疆,悬霁堂内。
笔墨宣纸摆十分工整,连与桌沿的距离都保持高度一致。闻豁随意地靠着椅背,读着蒲霜禾的来信,时不时关注一眼手边的玄玉镜。
不久前,闻豁给在闭关炼药的母亲写信,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压制魔痕。
蒲霜禾在回信中说,西南生长一种草药,名为仙心草。仙心草有助于稳定心境,缓解魔痕发作时躁动,虽然不能根除魔痕,但是能极大提高服用者对抗魔痕的能力。
算算时间,顾篱现在也应该到西南了。闻豁本以为学院的烂摊子在春天前就能结束,谁是解毒需要一种花蜜,而这种花要气候暖起来才开。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这期间,闻豁重新修好了落梅桥的阵。先前他问过顾篱,这个墓怎么办,顾篱表示无所谓。闻豁本想拆掉,可最后改了主意,将整个石洞一起封了。
玄玉镜里,是落梅桥中四季不变的春景,日照白梨映辉,风拂柳丝扬絮,是闻豁藏在月泉山里的江南。
他已经传信给西南的手下,让他们去打探仙心草的下落,估计过几天便能传回消息。如果顺利,他希望这次去西南,能帮顾篱把魔痕处理干净。
闻豁看着镜子出神,似乎可以在那漫天的白梨花里看见顾篱的一眸一笑。说好要去西南找他的,先前避而不见的十年不觉得有多长,现下仅仅数月,心头的想念竟越盘越紧。
于是,垂杨带着刘轻慈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闻院长对着流光溢彩的玄玉镜,满脸沉醉自赏的模样。
刘轻慈心下一噎,一时忘了准备好的说辞。都说这几年闻豁地脾气愈发古怪,现在看来好像还更严重了。
垂杨提醒道:“少爷,刘掌门已经来了。”
闻豁回过神来,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对这位小掌门的执着略感头疼。
抬起头来时,却看不出有任何不欢迎,熟络地招呼道:“抱歉抱歉,没注意到刘掌门来了。”
刘轻慈也不和他客气,就近坐下,开门见山道:“你藏着我师兄的尸身,到底想做什么?”
闻豁面色不改,也不答话,甚至还能扯出几分略带惊奇的假笑。
“别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不知道。”刘轻慈被他笑得直冒火。“灰飞烟灭的说法,你能忽悠忽悠别人就算了,但你骗不了我。”
那把红檀木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闻豁手中,他看着刘轻慈,无奈道:“要真的在我这里,你这三年里来了这么多回,还能找不到吗?”
刘轻慈一时语塞,因为他真的找不到。
当年他以顾篱的旧物为引画的寻人符,整整一打黄符,全都落在了月泉山上。闻豁也不遮掩,大方地让他找。结果几十名弟子在山中寻了一天一夜,连根头发都找不到。
不过,找不到归找不到,刘轻慈回去后又找人卜了一回卦。当刘轻慈看到一模一样的结果时,差点气吐血。
虽说顾篱身上还有罪孽不清不白,但是故柳门的规矩,上一任掌门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要入自家墓园的呀。现在勉强弄个衣冠冢供着,实在不像样。
而且,想起江湖上盛传的小画本,虽然话本是假的,但当年翻墙逃跑,十年不踏足江南,顾篱到访北疆时闭门不见,这些可都是真的。
刘轻慈直觉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大仇,他真的不敢放心地把师兄的尸身放在这里。
他确信闻豁将顾篱藏在月泉山上,偏偏闻尚涞儿子的阵法他又破不了,只能隔几个月来要回人,也不知道是在给闻豁添堵,还是在给自己添堵。
看着闻豁那张俊美风流的脸,刘轻慈勉强忍住摔门就走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次是说真的,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给句实话行吗?”
闻豁收回檀木扇,扇骨哒的一声敲在桌上。
刘轻慈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师兄的魂灯亮了?”
面对刘轻慈的焦灼,闻豁却默不吱声,直到刘轻慈以为会和以往一样无解时,才开口道:“我什么都没做,而魂灯,正如你所见。”
虽然早就有了猜测,但最终得到证实的时候,刘轻慈还是有种被闷雷当头劈下的感觉。
片刻,刘轻慈艰难道:“那师兄现在,在北疆吗?”
闻豁摇头:“离开几个月了。”
刘轻慈松了一口气,师兄全须全尾从这位少爷的地盘上出去了就好。
只是这一份放松没有持续多久,随即他的心就沉了下来。
闻豁察觉到他的紧张,问道:“出事了?”
“这件事和顾篱有关?还是说他死而复生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刘轻慈斟酌着点了点头:“都是。”
说罢,从袋子里抽出一份卷宗:“你自己看吧,褚星歌亲自送来的。”
卷宗上盖着东南画弦岛的家印,看着看着,闻豁的面色阴沉下来,用力捏着纸张的手中泛起明显的白色,周身流转不明显的凶狠。
这模样将刘轻慈吃了一惊,怕招惹到闻豁,索性闭了嘴,等人把卷宗放回桌上,才试探着开口问:“这事,你觉得怎么样?”
和方才的冷厉不同,闻豁居然笑了笑,瞬间又转回了一贯的自在气质:“放心,绝不是顾篱。”
刘轻慈不知道他的笃定是从哪里来的:“可这是木然剑啊!当年还和师兄一起失踪了,现在……”
闻豁道:“木然剑不在顾篱手上。”
“怎么会?”刘轻慈露出一丝困惑。
“当年我带回的只有顾篱,”闻豁笃定道,“在那场变故中,木然剑和崩塌的阵法一起沉在憩海。”
“你凭什么确定?”
闻豁地眼中划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温柔:“顾篱亲口告诉我的,有什么不能确定?”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刘轻慈争,便接着道:“褚星歌怎么说?”
刘轻慈道:“画弦岛已经将消息控制住了,但是控制不了多久,伤者还在增加,下个月百港集就要开市,到时候各大门派都会知道师兄死而复生的事。”
闻豁知道他的意思:“要尽快把事情查清楚,你师兄身上的脏水已经够多了。到时候人一多更不好查,毕竟仙门百家里,真正带着脑子出门,不会凭着一腔热血被人当刀使的属实不多。”
“对了,还有一件事,”刘轻慈取出另一本册子,“你看这个,我在爹的书房里找到,看着像阵法。”
册子很薄,其实就是空空的封面,里面夹着一张残破的纸片,上面的墨迹经历了数年已经看不太清了。
但闻豁绝不会认错这个笔迹,因为这是闻尚涞的画的阵法图。在外人看来,闻尚涞的图只是一堆乱线,只有闻豁知道,这是老头专门设计的符号,这些线交错叠加,一个点,一个面,都是对阵法的说明。
闻豁曾花了一个多月,才弄懂这堆加密的线团。
虽然是个残片,但还是能看出些东西。这是应该是某个用来镇压什么东西的大阵。
纸片是徒手分来的,根据裂纹,闻豁猜测这是一个三璇阵,顾名思义就是有三个相互关联的阵法叠加,共同运转作用。这块残片,就是其中的一个。
看着看着,闻豁忽然失神怔住了。他伸手仔细地描过几条乱线,似乎想证明自己看错了。
最终,闻豁放下手:“这是当年布在憩海的阵。”
“你是指,当年炸掉的那个……?”刘轻慈小声问道,憩海是噩梦,即使过了三年,他还可以清晰地想起那遮天蔽日的邪魔气。
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只听闻豁继续道:“而且上面写着,这一部分的小阵眼,是木然剑。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太巧了,联系最近东南的是,就像有人要让人注意到木然剑,注意到顾篱一样。
刘轻慈用力按住掌心,好接受突如其来的讯息。
片刻,他决定道:“我现在就去东南。你……要一起去吗?”
刘轻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问后半句,说白了,除了布阵的人是闻尚涞,这事和闻豁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果然,闻豁半分迟疑都没有:“不去。我要去西南。”
刘轻慈又懵了:“离百港集不足半月,你大老远跑去西南干嘛?”
闻豁笑道:“当然是去找你师兄啊。”
刘轻慈忍了忍,最终尝试着问道:“那个,我不知道你们当年有什么过节,也不知道我师兄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但应该不至于让你追去西南吧,毕竟都死过一回了,要不就?算了?”
闻豁不语,心里回忆着翻墙跑路的那一晚,心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差点死在你师兄的剑下罢了。
头几年是真害怕,也是真怨顾篱,想不通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直到几年后才敢再细想那天的事,他突然发现顾篱的状态很不对,像是极力在对抗着什么,很痛苦,也很……难过。
那时候顾篱压力多大,他是清楚的。想起这些之后,闻豁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结果,那些日子里反思太频繁,只要一得空,闻豁想到的就是顾篱。
这几年里,小少年独自长大,种子也就这样悄悄发了芽。
直到一天清晨,闻豁将自己埋在被子里,过于清晰梦境宣告着最终长出了什么样的果。
那一瞬的惊恐不亚于逃跑那一晚差点落于眼前的木然剑。
于是,闻豁又跑了,躲得比以前还彻底。
结果这一跑,跑出了红遍江湖的小话本。以及一些,觉得他两有仇的傻孩子。
现在想想,当年古原给他算那卦让去憩海,是真有道理的。
怀抱着那具破碎的躯壳时,闻豁才知道这些年自以为是的逃离都是笑话,因为在见到顾篱的那一刻,哪怕只是一具尸体,也足以把那些自欺欺人的伪装击成齑粉。
闻豁吐出一声无声的嘲讽,望着眼巴巴等他回答的刘轻慈,想了想,认真道:“这个真不能算了。”
刘轻慈同情他师兄一秒,转身就准备走,一刻都不想和闻豁多待。
但还没等他抬脚,却听闻豁突然问道:“当年的事情,江湖上那么多传闻,不恨你师兄吗?”
刘轻慈顿住,思索片刻:“恨过,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要恨,可是后来……”
“后来我觉得,恨不能让我爹活过来,而且也不能换来真相。我爹既然留信让我等师兄回来,就证明师兄绝对不是恶人,至少不会是那种勾结邪祟的人。”
闻豁问:“你信他吗?”
这时候的刘轻慈终于有了几分掌门人的样子,他在春风里转身往前走,腰背笔挺,剑穗轻摇,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只听他声音越来越远。
“我爹是不是师兄杀的……我不知道,我在现场都没看见,哪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木然剑的剑伤又如何,举剑杀人谁不会。”
“如果真要恨,等查明真相再恨也来得及,不管是谁,我定亲手让他赔我一条命。”
记着刘轻慈:你们到底有什么大事是不能好好说的?
顾篱:忘了
闻豁:你给了我一剑
顾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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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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