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回屋前，院子里依旧没有白献涿的踪影，索性掐诀传讯给白献涿，他不想再在这里无所事事下去。

片刻，白献涿便来了回讯，说是跑到村外一座城隍庙去了，让郑南槐直接到那里去接他。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郑南槐已经落在城隍庙前的踏跺上，抬头扫了眼檐下的牌匾，往庙内望去。

庙内似乎没有人。

郑南槐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白献涿露脸，就又传了个讯给这人，讯息刚传出去，他就看见白献涿从庙内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郑南槐：

“这么快？”

郑南槐瞥他一眼，打量着城隍庙，“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奇鹿长老迈过城隍庙门槛，指着庙内的神龛：“我刚到处闲逛，听到村里丫头说这城隍庙很灵验，就顺路来这儿上柱香，求城隍庇佑庇佑这一方的安宁。”

“这样，”郑南槐点头以示了解，一抬手就把破幽召了出来，“走吧。”

白献涿连连应声，“走走走。”

御剑时，白献涿犹在絮絮叨叨地叽歪，郑南槐听得耳朵长茧，忽地想起他先前就想问的一件事来：

“白献涿，之前在召剑峰上唐掌门提起落雁坡和腾龙印时，你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话一出口，后边的聒噪立刻可疑地停了，郑南槐对此既不惊讶也不失望——醒来后的数百年，不管是徐若涯、还是白献涿和单秋婷，他们总在他问到一些事时这样沉默以对，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半晌，白献涿才支支吾吾地出声：“我怕你想起伤心事来么……”

这回轮到郑南槐没有说话了。

日落西山的时分，两人回到了客来客往崖，郑南槐甫一落地，不远处楼阁檐角挂着的风铃便叮铃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守在客来客往崖的弟子见着他们便迎了过来，按例为两位长老带路到霁月堂去，一路上也是时不时便能听各处轻盈幽远的铃声。

这次带路为他们的弟子都是刚升入内门不久的少年，闻得这铃声都觉得奇妙无比，观身后二位长老面向觉得和善，其中一个就来问郑南槐：

“长老，咱们门内是特意让这些檐铃自己无风自动的么？但是我们之前走这条路都没听到过这铃声呢，难道说要有一定的修为才能引动吗？”

“是吗？我每次只要经过屋檐角挂着铃铛的屋子都能听着铃声......”

郑南槐有些疑惑，或许这个风铃确是需要一定的修为才能触发宗门设置在上面的小术法听到铃声？

他对自己过往的人生大事都记不得，哪还有余裕来记着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得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那两名弟子显然还想再问问，但他们已走到了霁月堂前，两人也只好作罢，朝着两位长老行了礼便转身回客来客往崖去了。

郑南槐结出一只灵蝶送入霁月堂，在等待掌门传见的间隙里他随口就问了白献涿刚刚那名弟子问他的事。

“的确是个人为的小术法。”

白献涿看着他眼睛，语气轻柔，似是在透过郑南槐的眸子去回忆什么别的人。

“是曾经门内一名弟子为了哄心上人高兴的小把戏，这术法运行简单，你这样的修为只要一靠近就会触发。”

郑南槐点点头，觉得白献涿的神情有点古怪，难道说是这所谓的一名弟子其实就是白献涿自己吗？他想了想，应道：“这弟子挺有心意的。”

“是啊，很有心。”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霁月堂的大门自行打开，徐若涯就站在厅外得檐廊，带着笑等他们两人进去。

“如何？”

白献涿没骨头似地瘫在徐若涯厅内的椅子上，闻言蔫头巴脑地应了一声：“不怎么样，我都不明白你特地点名让我去是什么用意？”

他话说得十分直截了当，郑南槐虽然不太喜欢他这么和徐若涯说话，但懒得也轮不到郑南槐去劝，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白献涿对掌门这种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态度，听到这句话时甚至连抿茶的动作都没有停下来。

徐若涯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他笑着给白献涿递上一小盘瓜子，温声解释道：

“你见过的人看过的事算是门内第一了，让你去帮小南追查那不知多少年前发生过的事自然是最合适的。”

他像哄孩子似地温声细语解释完，又给郑南槐放上一碟桂花糕，笑着说是新做的，这才坐回厅上掌门的位置。

白献涿嗑着瓜子，嘴里含糊不清：

“那玉珠里藏着腾龙印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唐雅泽很确定那卷轴里的就是龙印地图。”

腾龙印一事兹事体大，徐若涯的脸色严肃起来，之前在霁月堂接触那枚玉珠时他便深觉这能凝集鬼气的物什绝非良善之物，却也没敢断定就是腾龙印，现下有了定论，心里却没有半点果然如此的舒畅，反而烦闷起来。

“既然是腾龙印，那事情便不好办了。”

先前他们平霁门在落雁坡诛杀了王室弃子皇甫丰七，从那人身上得到了一枚腾龙印，后来那腾龙印被送往邬山城看守起来，按理来说，这第二枚腾龙印似乎也得送到邬山城去，可这些年下来，徐若涯对这修界魁首的邬山城印象大不如前，心里便犹豫起来。

白献涿将桌上的瓜子和瓜子壳分成两堆，头也不抬回道：

“他说腾龙印是天地至宝，可镇压厉鬼，但却又会凝集鬼气，但漏了一点。”

郑南槐吞下嘴里糕点，“漏了什么？”

“嗯……”徐若涯斟酌着词句，“应该是腾龙印打入厉鬼体内未必有镇压之效这一点，邬山城曾拿当年我们从皇甫丰七身上截取到的那枚腾龙印做过试验，效果并不明显。”

甚至在打入腾龙印后，那只被抓来试验的厉鬼反而更凶猛了，徐若涯在心底默默叹气。

“有把这东西打进厉鬼体内的功夫，还不如直接送它去魂飞魄散。”

白献涿满不在意地道，他对这腾龙印兴致缺缺，只想早些交代完这些事回他的逍遥峰莳花弄草研究机巧。

他这模样徐若涯和郑南槐早看得惯了，一开始让白献涿入平霁门时就已说好了不用他再插手修界诸事，现在让白献涿偶尔下山帮着调查一二就已经是极限了，再要求别的可就不合道义了。

“估计今晚雅泽就会传信商议此事，你们两人这次下山遇着不少风波，先回去歇息一会儿也好。”

徐若涯温声细语，听得郑南槐也跟着无欲无求起来，点点头就起身行礼，道了一声告退便走了。

毕竟他也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还不如趁早回临崖居整顿一番自己的状态，好再去料理这重蝶谷一事牵扯出来的前尘因果。

临崖居还是那幅清冷样子，院外那棵槐树叶子已经落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迎着崖下卷起来的肃杀冷风。

郑南槐从破幽上轻盈落下，随手将他的灵剑收回神魂，抬手摸了摸槐树树干，觉着长得似乎还没老伯的那棵树好。

他醒来这么多年，倒还是头一次知道这槐树摸起来竟是这种触感，忍不住失神去想过去数百年自己都做过些什么。

竟也没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每一日每一年就是在闭关修炼和下山诛灭邪祟间来回打转，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会没有余裕去想自己的过去，虽然也不如何见效就是了。

他苦笑一声，脱下靴子放在门外，赤脚踩过临崖居的木板，绕到堂侧一扇紫竹帘子后面，从书架上摸了卷修界风云录，靠坐在矮桌旁翻看起来。

这小书屋算是临崖居里最合他胃口的地方了，每每无聊得慌又不想修炼时他就会躲到这屋子里随便拿册话本打发时间。

“修界师徒之情多感人肺腑，尤以乘仙宗段舒宁段长老师门上下最为叫人心向往之，师徒关系非常人能比，舒宁长老教导有方春风化雨，门下弟子多修界能人，青出于蓝胜于蓝之辈何其多，却都铭记感恩于容浮仙君教诲之恩，时人皆称之。”

郑南槐抚过‘心向往之’四字，跟着喃喃念了几遍，将这风云录丢在脚边，往后一躺望着屋梁发愣。

他心头一动，忽地想起什么，急忙坐起身跪走到左侧的书架旁，趴在地上伸手去摸书架和墙壁的缝隙。

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摸到一卷柔软的布帛，小心翼翼地将其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这应该是他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藏着的，还特地设置了不落灰的小术法，应该是个重要的东西吧。

他刚才仰躺在地上，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书架后边藏着个他时常把玩的东西，就循着本心做了，希望是个能让他想起点什么的玩意。

注入灵力，那布帛便柔顺乖巧地在他手掌上滑开，露出里面一幅画像来。

巴掌大点的地方，只够把那人的脸庞和小半截身躯画出来。

是个穿着浅紫色长老校服的男子，剑眉星目姿容端丽，一头乌黑长发被银冠束得端方，只在额角鬓角处翘起几缕碎发，把这男子原本严肃冷冽的眉眼横添上一抹温和柔软，却依然轻皱眉头。

郑南槐下意识伸手按在他眉心，指腹触到布帛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什么，不禁自嘲一笑，他在做什么？难不成想给画上的人揉开眉头么？真是痴了。

见着画上这人的面容，他心头有些发闷，却又不舍得把这画卷起来眼不见为净。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本想去摸摸那画像，哪怕是看看这小小一块软布的触感，却又心慌得不敢去碰上一碰，最后把这块布放在桌上望着它发愣。

这样的心境，郑南槐只想得到一种可能，难道他以前……有过道侣么？

道侣二字，从唇齿间滚动时都像是要灼伤他自己，惶恐不安又隐隐期盼。

他不知道以前的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如今连个能肆无忌惮全盘托出的人也没有，对道侣亲人这样的存在无比渴望，恨不得不管不顾地去找徐若涯问清楚擢衡长老的道侣是何许人也。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们都不愿意原原本本地把他过去的事情告诉他，肯定也不愿意说出他的道侣是谁。

又是这样……

他这几日总是感到无力，好像每次即将触碰到自己的过去，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止步于一步之遥，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掩藏在名盛九州下的过去，到底是什么？

以前他有过师尊，指不定有过师兄有过父母，还说不定曾有过一个道侣，可如今偌大一个临崖居，除了他这么一个活人什么也没有，也没人愿意告诉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吗？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让他一个人蒙在鼓中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了解？

他心里憋着无数质问，面前却也无人可供他扯住衣领泄愤，一腔郁恨激得体内灵气四处冲撞。

郑南槐胸中灵气激荡，心神剧震，一松牙关竟吐出一口滚热的鲜血来。

他只来得及把那画像推开，没有闲暇去拦住一股接着一股上涌的鲜血，恍惚着低头看向双手，已然开始重影的视野里他双手沾满刺眼的血，心口处的痛苦也未曾消减，折磨得他整个人向一边倒去，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痉挛许久。

他足足挨了大半个时辰的痛楚，才能缓缓坐起身，木着一张脸施了个术法除掉了地上身上狰狞的血渍。

天已经黑了。

tedeng~

小南对待感情还挺头脑清晰的，不会恋爱脑，目前他对于道侣的需求更像是寄托情感，而非是真就情情爱爱了。

大家好像都会排版好让读者看得舒服一点，我现在才发现，之后会注意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16章 画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