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旷野,残阳照雪。
宋朗一路快马加鞭,归家之路仍走了一月。
眼看前头就是王府,宋朗心却猛地一沉,府门竟高悬的白帆,似有丧事。
他勒马驻足,不及细想,翻身下马,径直闯入府中,门房见状上前行礼,却被他一把拉住。
“府中为何挂白?可是出了什么事?”他声音沙哑。
那人忙躬身回话:“世子莫慌,如今陛下新丧,挂幡致哀是理所应当的。”
宋朗闻言,心下稍安,却仍不敢大意:“父王何在?”
“在书房。”
他再不多言,顾不上掸去满身风尘,径直冲向书房。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推开。
正在自己下棋的朔漠王宋文郡抬起头,见到爱子这般形容,立即起身:“晴初,回来了?怎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宋朗不答,挥手屏退侍从,反手合上门,将怀中玄铁虎符置于案上,问道:“陛下驾崩的消息,是何时传到漠北的?”
宋文郡目光落在虎符上,霍然起身:“除夕当夜。”
“我快马加鞭从京中到漠北,路上也足足用了一月。京都来人就算日夜兼程,消息也不该传得如此之快。”宋朗的声音低沉如铁,压抑着怒意,“消息分明是被人提前送来的。此事,果然早有预谋。有人要害皇上,所以他们早知道陛下会死,公主如今也被困深宫,公主她,她在最后关头,将这虎符托付于我,令我守好塞外......”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卷沙尘的声音。
宋文郡缓缓坐下,无意识地摆弄扳指,半晌方道:“公主托付虎符,却没让你我带兵去救,这是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此乃大义。”
“此物能牵制地方驻军,请父王妥善保管,但是父王,”宋朗目光灼灼,“孩儿今日只想问一句实话,您主政一方多年,可曾有图谋大业的想法?”
朔漠王宋文郡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踱至窗边,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望向炊烟袅袅的民居。
“说没有,那是假的。”他声音平静,“这世上哪个男儿不曾梦想站在最高处?可我自知,我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我宋文郡,只是个一方小王,懂得如何爱兵,如何爱民。让我治理这塞北十三州,我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但要做皇帝......”
他回头看向儿子,自嘲道:“为父知道自己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那个位置,如今需要的是雄主,不是我这样的仁王。”
宋家驻守漠北,从前或许靠的是狼性,但他宋文郡绝不是。
宋朗撩袍,单膝跪下:“父王,儿臣想助公主。”
“晴初,你这是?”宋文郡了解这个小儿子,打听见公主挂帅出征,他就殷勤的过分。
宋朗郑重颔首。
宋文郡摇摇头:“这可是将我全家上下的性命,都赌在公主一人之手。一旦事败,朔漠王府上下,鸡犬不留。”
“我明白。”宋朗言辞恳切,“正因明白,才更要做。乱世将至,覆巢之下无完卵。公主仁德,若得她为主,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宋氏延续荣光之机。”
宋文郡俯身扶起儿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想做什么。”
“巩固漠北实力,把公主接回来。”
宋文郡看着儿子,不过舞象之年,身形已比他这个做父亲的高出半个头,一身玄色骑装染尽尘灰,束发的银冠也有些歪了,但他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傲气。
“胡闹!”宋文郡斥道,“‘接?你说得倒轻巧,那是天家唯一的血脉,你当是去集市上接匹马?”
宋朗又跪下,抬起头:“父王,这世道,狼群环伺,讲规矩的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公主能将虎符托付,便是押注于漠北。我们若不亮出獠牙,难道等着那些老东西腾出手来,把我们当肥羊宰了?”
他不等父亲回应,继续道:“父王,漠北既然不打算自立门户,就总要站队的,请父王早做定夺。”
“放肆!”宋文郡面上怒容更盛,这小子的无法无天,居然想替他老子做决定。
宋朗却浑不在意,他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
粗粝的风瞬间灌满书房,吹得他墨发飞扬。
他抬手,指向窗外远处旌旗招展的校场:“父王,您看!我们漠北的儿郎,喝的是最烈的酒,骑的是最野的马,连草原上的苍狼都要避让,乱世之中,我们凭什么偏安一隅。”
宋文郡将窗子关好,看着儿子激动到泛红脸,那上面还有赶路时被风沙刮出的细痕。他沉默了许久。
宋朗走回案前,继续劝道:“父王,您常教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龙椅空悬,京畿动荡,正是我们漠北亮出爪牙的之时,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您愿意看到漠北日后只能仰人鼻息吗?”
宋文郡摇摇头:“兹事体大,容后再议,晴初,你先去沐浴更衣吧,你母妃兄长都惦记着你,去梳洗一番,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父王...”
宋文郡摆手:“去吧。”
*皇城,长信宫。
纪明霞就坐在那,直到日头西沉,斜阳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寂寥地横在母亲昔日最爱的妆台。
她这才缓缓起身,吩咐回宫。
玄凤一直默然陪着,既不敢多话,也不敢随意触碰殿内任何一件旧物,只在她使唤他时默默上前。
他心底不喜公主如此随意地支使自己,可瞧见这般向来张扬的人物偶尔难过失神,不知为何就是想帮帮她。
回到彩绮阁,陆逍竟又等在那里。
纪明霞心头火起,径直上前,语气冷硬:“你们陆家不是最讲礼法么?天底下哪有未婚夫妇尚未成礼,便如此频繁私下相见的道理。”
陆逍抬眸,唇边是惯常的温和笑意:“公主莫要拿臣打趣了。”
“有事?”她眉梢微挑,逐客之意昭然若揭。
陆逍却不急,目光转向一旁的玄凤,语气带着威压:“我是否说过,公主欠佳,不宜劳累走动。若非要出门,也需先行向我报备。白校尉,你作何解释?”
玄凤抱拳躬身:“小陆大人,今日是……”
“是我思念母亲心切,硬求着白校尉陪我去的长信宫!”纪明霞抢步拦在玄凤身前,迎上陆逍的目光,“难不成这思念之情,还要先递了帖子,得了你的首肯,才能有了吗?”
陆逍徐徐起身,面上和善依旧,话却直指玄凤:“既然公主肯为你说话。白校尉,你自己去护**统领处领罚吧。”
纪明霞指节骤然攥紧,这厮竟存心给她难堪!
她僵僵一笑:“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小陆大人又何须迁怒旁人。”
“公主理应最明白何为军令如山。”陆逍语气不变,“他既违了军令,理当受罚。”
纪明霞怒火攻心,口不择言:“护**也算军?”
此言一出,玄凤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这位公主帮他说话他感激,可怎么还诋毁起护**了?他白玄凤好歹也是正经的护**校尉。
陆逍被她这蛮横之言噎得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语气转冷:“臣还是劝公主安分些。您身份尊贵,一言一行,动辄牵连旁人,望您好自为之。”
纪明霞脑筋飞转,试图破局,干脆道:“你们蛇鼠一窝,想内斗便内斗,我不管了,行了吧!”
“嗯,”陆逍颔首,目光再次落回玄凤身上,“那便辛苦白校尉去领罚了。”
纪明霞本已向外走的脚步猛地顿住。她忽然转身折回,一步步逼近陆逍,围着他上下打量。陆逍被她看得心底发毛,正欲开口,一记毫无征兆的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腹部,他猝不及防。
陆逍倒地了,玄凤傻眼了。
纪明霞强忍着没吐脏字,在一旁叉着腰,怒目圆睁:“想耀武扬威别在本宫地盘!在宫里老老实实住几天,就当我拳头软了是吧?陆鸣野,收拾你,我一根指头都绰绰有余!三天两头往我这跑,当我不会对你动手是吧?废不了我,你就和彩绮阁保持距离!帮你一次是看得起你,少他大爷的在这儿演官威!”
殿内宫人吓得魂飞魄散,随行的小太监慌不迭地要跑去请医官。
陆逍忍着剧痛,抬手制止,她知道纪明霞不会真要他的命。
他就势坐在地上,先前那副儒雅端庄被这一拳击得粉碎,额角沁出冷汗,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渐大,他眼中情绪复杂,难以言喻,末了,只留下一句:
“公主,是臣狂悖了。”
纪明霞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玄凤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将他搀起。
陆逍踉跄几步,勉强站稳身形,未再多言一句,捂着腹部向外走去。
纪明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忙唤来心腹天鹤,压低声音问:“宫里可是出什么事了?”
天鹤眼里惊魂未定,颤声道:“苏嬷嬷她在佛堂自戕了,人已经给拉出去了。”
纪明霞看着天鹤煞白的小脸,柔声安抚:“跟我到阵前都不怕,怎么这会儿吓成这样?没事的天鹤,宫里是腌臜事与你无关。”
天鹤声音发颤,抓住她的衣袖:“殿下……那可是佛堂啊……”
“不怕。”纪明霞拍了拍她的背。
天鹤低语:“该杀人的地方杀人,该赎罪请愿的地方怎么能。”
纪明霞望向陆逍离去的方向,苦笑:“他不过是想警告我不要追究过往之事,若真怕我知道什么,早就动手了,今日这般有恃无恐,看来拥立他为摄政王的奏疏已经呈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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