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棠阁。
“郡主，国公夫人新赏赐了几匹上等软烟罗裙。特送让您先选。”
“......”孟眉伸指拨了拨绸缎，却是一声冷笑。“恐怕...已是有人先选过了吧？”
看这些缎子，独独少了嫩粉色。这软烟罗，浮光潋滟，最是上乘布匹，拿来配粉衣最是娇嫩。
谁不知道，孟家二小姐，孟嫣最喜粉衣。
不过...无妨。孟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伸手指了指其中一匹绫罗。
“这......”就连小翠也是一愣。只见她指的不是别的，却是一匹被压在最底下的莲青色罗裙，这颜色向来太过沉闷老气，所以转了一圈都没人愿意选它。
但郡主既然已点头了，小翠也只得低头抽走那罗裙，命下人把其余的都抬走了，伺候孟眉穿上了。仔细束紧乌银色的细宫绦，少女纤细腰肢毕现。等完全穿好的那一刻，小翠却已是惊然。
这莲青色裙袍被孟眉穿在身上，竟丝毫不显老气，不仅不压气色，而且还大气了许多。微暗的青色绸缎微泛柔软银光，更衬得那两截纤细手腕似清冷霜雪。再配上如云青丝中的琉璃玉珠细簪，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威仪。具备攻击性的强大气场与少女本身的娇俏身躯相碰撞，竟还生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柔媚来，好似图穷匕见。
这么件人人都不愿穿的衣袍，竟被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活生生压住了。
“还不错嘛，没我想象中的难看。”孟眉对铜镜微敛袖口，淡淡道，“走吧。”
小翠结巴道：“...去、去哪？”
“那自然是，我的好妹妹去哪，我就去哪喽。”孟眉笑得云淡风轻，“自从我送了国公大人那副画，她不也成天拎着糕点去书院，巴结沈世子正欢吗？”
* * *
西林书院，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来这书院读书的，也多为富贵世家子弟。
“郡主...我们还是回去吧。”小翠一路小跑跟在孟眉身边，不安儒诺道。
“怕什么？”孟眉愉悦深吸了一口林间清气。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要说这私塾之地，向来也不是女子能出入之所。
饶是世家女子，这一生读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几本女经。
“郡主...您不是说您不喜世子殿下吗？”小翠迷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巧屉笼，犹豫再三，终还是斗胆小声道：“那您还来给他送糕点？”
“谁说我要给他送了？”孟眉却蹙眉。
“.....啊？”
“这书院的世家子弟这么多，谁说我就非要给沈景秋送了？”孟眉气定神闲，“再说了，我不喜他，和我要去看我的好妹妹，又有什么关系呢？”
幽深山间，溪水淙淙，果然隔老远便听到众多世家女彼此嬉笑之声，
然后气氛忽然静了下来。
“...哎，孟嫣。”旁边一个人捣了捣粉裙女子，“这不是你那个姐姐孟眉吗？”
那女子闻声迅速扭过脸来，恰好和她对上了眼，愣了好久，这才挤出笑来，“妹妹参见郡主。”
“你我本就是亲姐妹，如此拘礼，反倒生分了。”那一身莲青色裙袍的少女，肤白胜雪，发间一只玉蝶琉璃珠细簪，抬眼微笑看她。
这番话倒叫孟嫣笑容一僵，愣了许久，却也反应很快地捂胸咳了两声，柔弱道，“姐姐今日怎忽然来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妹妹，可这却不是件容易事。想来国公府的确是过于冷清了，不比这西林书院多点热闹烟火气。”孟眉叹了口气，淡淡道：“我在国公府整日都找不到妹妹的人，自然就只能来这了。”
“.......”孟嫣被她一噎，这番指桑骂槐倒是毒辣，脸上忽红。
旁边几个素来与孟嫣抱团的世家女见状，也对孟眉横眉冷对。其中徐氏上下打量孟眉几眼，就阴阳怪气道：“不说孟嫣妹妹，只怕郡主才是整日见不到人的那位吧。孟嫣妹妹自那日花宴被你推下石阶，时至今日腿脚仍然不便，连胳膊都摔青了一大片。郡主倒是惯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日之事，确实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对。我这心啊，也疼得要命。”孟眉闻言蹙眉，叹了一口气，“这几日都没来得及见到妹妹，快快叫姐姐看一看伤势如何？”
孟嫣闻言浑身一僵，哪里想得到今天她这个郡主姐姐倒是硬气。可她还没来得及后退，却已被牢牢抓住了手腕。
紧接着，粉嫩软袖就已被掀起，却是一条雪白无比的胳膊，哪里有青痕？
“真是好生奇怪。昨日我明明还听姨娘说，妹妹左臂还有大片乌青来着？”孟眉迷惑地皱起眉头，“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孟嫣愤愤放下袖子，咬牙瞪她，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
双方皆已剑拔弩张，矛盾一触即发。
忽然人群中却忽然飘出一个弱弱声音，“依我看...倒也不必太为难郡主。”
孟眉闻言一顿，也抬眼看去，只见却是个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女，独自蜷缩在那群世家女之后，比起那些穿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她倒是格外的瘦小，只一身紫绡翠纹裙，浑身上下也格外素净。
“...呵，我让你说话了？”那徐氏起初也是一愣，见发话的人原来是她，也气笑了，甜腻道：“不是我说，是不是刚才我只拿走了你一根银钗，你觉得不好啊？”
那少女看着徐氏手里高高扬起的银钗，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已是泛红，可怜巴巴去垫脚够那根银钗，却又被狠狠挥开。然后那群围观的世家女们咯咯大笑起来。
徐氏正逗她逗地开心，手却忽然被牢牢捏住。
“...你做什么——”徐氏一扭头，却直直对上了孟眉的双眼。
“松手。”对方的答案可谓言简意赅，冷冷道：“我要你松手。”
徐氏正要发怒，忽然手腕却一阵剧痛！却是那孟眉使了巧劲，一瞬徐氏几乎惨叫出声，手霎时松开。
那根银钗落到了孟眉的手掌心。
“拿好。”孟眉转身交给那紫裙少女，淡笑道：“这是你的东西，往后可得看好了，别被野狗叼走。”
“...你！你骂谁是狗呢——”徐氏揉着手腕，简直暴怒，一张尖细白脸彻底扭曲，刚要扬起手来劈脸打她。
“哎哎哎，这是干吗呢？”却忽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
“...薛公子！”徐氏看清来人后，像吞了一颗定心丸，狠狠抬手指着孟眉告状道：“都是她！她先是侮辱孟嫣妹妹，方才又想打我！”
“呦，我道是谁，这不是寄居国公府的长乐郡主吗？”那人啧啧走来，却是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一身，自是一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做派，眯眼上下打量孟眉一番，拖着长腔道：“怎么？您这都是被大皇子甩掉的人了，还有闲心思出来闲逛呢？啧啧啧，选妃当日，公然落榜。只怕这话传出去，连乞丐都要笑掉大牙呢。”
此言一出，瞬间窃窃私笑起来。
“怎么，你这么看着本公子干什么？”那人抱臂眯眼看孟眉，不怀好意笑了起来。
“薛公子...咳...郡主她不是有意的。”孟嫣连忙走上前来，捂胸轻咳几声，楚楚可怜道：“想来，说不定是阿嫣有哪里惹怒了姐姐——”
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纨绔子弟哪里受得了这般阵仗，登时叫孟嫣撩拨地气血上涌，恨不得当下就英雄救美一番，狠狠替这弱柳扶风的美人好好出一口恶气。
“...薛公子？”忽然孟眉却又浅笑一声，鹦鹉学舌般的学起了孟嫣的语气，也柔媚喊了一声，有模有样道：“薛公子，想来您就是这西林书院的红人了。方才那话，薛公子教诲地是。”
“.....”薛瑞被她噎了一下，生生碰了个软顶子，可谓一口气被生生堵回了嗓子眼，但也没办法再翻脸，冷哼一声：“算你还识相。”
“这可是郡主您的小跟班？”薛瑞眼珠一转，忽然注意到了仍然傻傻站在孟眉身后的紫裙少女，遂眯眼嗤笑一声，“不是我说，你这贺婉，即使奴才挑主子还得好好挑一番呢。你替她说话？你知道这孟郡主有多么地令人不齿么，你就替她说话？”
那紫裙少女浑身抖如筛糠，看起来已是为自己当初的“无心之言”后悔得不行了，眼见薛瑞得寸进尺地向她凑过来，她就连连往后缩。
“这句话，可就是薛公子的不是了。”却忽然响起少女清冷含笑声音，“本郡主固然是作恶多端，但我思来想去...我好像也还没像您一样，欺压过民女吧？”
“...你说谁呢！”薛瑞一愣，继而暴跳如雷。
薛瑞猛地抬头，却正好对上了孟眉的眼睛。
“......”
少女一双狭长杏目漆黑幽深，竟令他一瞬心生冷汗！
这孟眉根本就不怕他。
不怕这种事，是装不出来的。她越是这般镇定，他反倒是隐隐慌乱起来。
但眼下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可都是盯着呢。况且又是孟嫣面前，他怎能临阵退缩。薛瑞一咬牙，胸膛一挺，硬着头皮便要昂头迎上去。
“怎么？”孟眉反而莞尔，忽然轻笑了出来，“薛公子，可是想教训一下本郡主吗？”
“...你——”薛瑞已是被她闹得骑虎难下，被这话一激，眼角已是发红，彻底上头了。恶狠狠骂了一声，大手一挥，就屁颠颠跑来几个小喽啰。
“别...别说下去了。”那紫裙少女摇了摇头，拽了拽孟眉的衣角，眼睛都吓直了，“完了....”
孟眉倒是若无其事，抱臂看薛瑞喘着粗气瞪着她，饶有兴致地接下话茬：“怎么完了？”
“你不知道，那可是薛瑞，他爹可是如今当朝大司马。”少女简直浑身打哆嗦，“今日你为了我得罪了他，恐怕是......”
话音未落。
却见那薛瑞已然气势汹汹走了过来，猛地抬手就要来抓孟眉的手！
* * *
西林书院。山间清幽石子路，隐隐走来二人。
穿蓝袍的年轻人边走边撇嘴：“今天真是晦气。怎么又看见薛瑞那伙人，不是我说，他们除了拍私塾先生马屁，就没别的事好干了吗？而且，近日朝中，恐怕可不太平。听说你昨日又去漓江了？那紫薇台的事，要按我爹的说法，咱们最好还是别掺和，难保不会沾一身的腥。”
“多谢贺兄关心。”另一身着漆黑墨袍的青年闻言挑眉哂笑，“贺兄放心便是。既是家父吩咐我帮着督工，想来也必定是为了我好。”
“....呵。”贺慕选择看破不说破，冷嗤一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说，沈二公子，您现在可是贵为镇国公堂堂世子殿下，何必还要和我们一起挤在这种穷酸私塾啊？成天看那帮纨绔在你眼前晃悠，你难道就不烦吗？”
沈景秋闻言就笑：“倒也不必这样说。况且，这先生倒也确有几分学识。”
“学识？你开什么玩笑，整天喝的酩酊大醉，连诗都能读错。”贺慕瞠目结舌，冷笑道：“其实不过就是个穷酸举人，趋炎附势起来倒是一把好手。”
沈景秋摇头似笑非笑，末了却忽然蹙眉，“...贺慕，你听到什么动静了没？”
“什么什么动静？”贺慕一愣，继而耐下心来，竖起耳朵来听了片刻，果然似乎隐隐从前苑传来什么嘈杂。贺慕踮起脚尖，扭头去看，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孟眉？她怎么会在这？”贺慕一愣，继而就咂舌，夸张叹气道：“不是吧，竟然还跟薛瑞杠上了？”
“要我说，你家那位长乐郡主，是不是这脾气也太暴躁了点？怎么惹的麻烦一个比一个大？”贺慕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依我看，咱们就当没看到就行了昂。沈二公子，你这阵子蹚的浑水可已经够多了。”
贺慕刚要语重心长嘱咐沈景秋，再一扭头，竟然已经见不到人影了。
“喂，喂，沈景秋！”见沈景秋竟已三两步匆匆走了过去，贺慕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却没想到忽然听到了一声少女尖叫。
贺慕彻底僵住，眯眼定睛一看，也是失声惊道：“...婉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