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珩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回到家中，依偎在爹娘身边，手中抚摸着威风凛凛的白毛大狗。她骄傲地用幻术给爹娘看影像记录，看她是如何操纵冰焰，击败一众同门，在门内的比试中拔得头筹的。而一旁师兄师姐都在为她喝彩。

这梦欢喜得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然而一幕终了，下一刻，父母却突然变了衣着打扮。她刚刚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背对着她，让她看不清楚面容。

她此刻正远远站在外面，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梦里，她的思绪还混沌不清，彷佛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猛然意识到，还少了一个人，还有家中的冰霜灵犬，不见了！

“霜刃！”她呼喊它的名字。

下一刻，她背后响起一声嘶哑的狼嚎，她回头一看，黑暗中，两只巨大的青黄色竖瞳直直地盯着她，闪着深邃的光芒。

“啊！” 她尖叫着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刚才的是什么？是小刃吗？”。

缓过神来的她发现，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

她冷静下来，打量着四周。这是一处素净的修士洞府，墙壁由青石砌成，沉稳厚重。墙角处的几盆松柏和竹子，气韵悠然。屋里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许多古老的书籍，静静地陈列在一旁。

洞府的深处，有一间幽静的修炼室，室内布置同样简洁。一张漆黑的灵床，摆在中央。床旁的几案上，摆放着厚重的阵法图谱。旁边还有一个纸叠的鸟儿，被一圈小小的光幕罩住。“诶？”看前的物件似乎有点眼熟，她似乎在那里见过，却没有想起来。

“我是到了哪？这会是李清歌的洞府吗？”她心中疑惑，此时，李清歌和自己的身体都已经不见。

很快这个问题便得到了答案。

一侧的青石墙壁，亮起一道符文，一个黝黑的洞口出现，从漆黑的狭道，李清歌走了出来，走到灵床前盘坐运功。

在日光下，苏珩才看清他现在的样子。他换了一身黑衣，面容却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几乎并无分别，只是昔日的他，明眸皓齿，神采奕奕，五官同女修一般精致秀气。而此刻，他的面色苍白，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比她记忆中的他清减了许多。

她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她昔日的少年好友，后来的恋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时间彷佛在此刻静止了。

突然，一滴泪水悄然从他眼角滑落，打破了那份沉寂。

他哭了。

看到恋人泪水滑落，那一瞬间，她心脏仿佛被揪紧，不由得抽痛起来，一阵无法言喻的悲伤在她心口蔓延。

“原来鬼也是可以心痛的啊。”

她抬手想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却看到那泪水穿过她虚无透明的手指，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给她带来了一阵炙热的灼痛。

不知何时，她的眼眶已经湿润，泪水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这也不行吗？”

此时，她又对天人永隔有了更深了认识，原来生死竟然是如此令人绝望的鸿沟。

片刻后，她张开双臂，隔空拥住他，给了他一个虚空的拥抱。

“不要哭了。没关系的。”她轻轻安慰着，即使她的声音并没有任何人听到。

“就算我死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父母和你了。”

“但是人总要经历生离死别的，所以没有关系……这是世间生灵万事万物的必经之路。”

“而且，我已经挺开心了。有你，有师尊，爹娘，还有师兄师姐，……都这么爱我和照顾我……”

说着说着，她哽咽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说到底，她也才只有二十多岁，还是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女孩。谈论起自己的死亡，想起自己心中挂念和牵绊的许多人，泪水便不住得向下涌。她坐在他身旁，放声大哭起来。

她想家了。

她还想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家里的每次见到她都飞扑过来的大狗，还有她的师尊，和看着她长大的师兄师姐。

自从上山拜入师门修炼，她回家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因为父母也是修仙者，她总想着修仙者寿元漫长，以后总有机会陪伴在父母身边。

“可是我年纪轻轻却死了，连凡人的寿命也没活过。”她不敢想象父母得知她的死讯，要有多难过。

她的母亲一向多愁善感，但她知道母亲对她的爱是最深的。每次她回家，她总会亲手做灵肴招待她，生怕宝贝女儿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累。即使，她的修炼之路一路顺遂，连瓶颈都几乎没有。每次回家，母亲还是都要担心询问上一阵。

父亲就洒脱很多，“修真之人，哪有不吃点苦的。不过遇到了危险，不要硬抗。受了委屈了，也得告诉我和你娘。”

“还有你师兄凌霄，他家和咱们世代至交，你要遇到一个人解决不了的困难，找他，我也是放心的。”

“哎呀。我没事。我可厉害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师兄都打不过我了。”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回父母的话，多么一个在爱里长大的骄纵少女啊。

她的冰霜灵犬，只比它大不了几岁，却从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开始，就守护在她身边，她们一起长大，一起修习术法，它拉着她在冰雪中飞奔，她还记得那种像风一样的感觉。

“可是灵犬的寿命大都不过百年，我甚至还没有陪它长大，难道就再也不能与它相见了吗？”想到着，她哭得更厉害了，“它会不会还想我，会不会还在等着我回家。”

如果她们可以接受她的离开，她也许不会这么难过，她只怕在她死后，还会有人一直在等她。等一个没有结果的事情。

“希望爹娘再要一个弟弟妹妹吧。”

“中州与北境相隔万里，不知道变成了鬼，我还能不能回去家里看看……”

不知道哭了多久，也许是累了，她终于不再胡思乱想。她打起精神，想着鬼也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当她再次望向床边熟悉的纸鹤时，却想起了它的来历。

如果真是她送给他的那只，那边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她们刚刚认识的时候。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年少时。

那是在她十四岁刚突破筑基期那年，和同门一起随师尊去东陆绝云峰参加演武大会。筑基期的比拼，参加的多是各个门派的少年天才。她还记得那时的许多人。

西域的炽阳派来了两个善用蛊术的弟子，一风一火，一男一女，两人配合起来简直天衣无缝。倘若比试地点是在西域的金沙荒漠或者炽焰火山，很多人都不见得能赢过他们。虽然苏珩没法见到她们施展蛊术，但是看到了她二人的灵兽，她头一次见这般奇特的毒蛇和巨蛛。

青云剑阁有个十二岁便突破筑基的天才少年，单一水灵根，是青云剑阁十年间最有天赋的弟子。他人也和他的名字一样，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还有寒月谷的女修，样貌简直像冰雕刻出来的，凝结出的冰刃迅捷凌厉。可惜的是，她没有与她交上手，不知道她操纵的冰元素与自己的冰焰孰强孰弱。

那次大比，她直到最后几天才认识了李清歌。

当时输了比赛，小苏珩心中正闷闷不乐，同师姐说了一声，便溜走了，在偌大的山上四处闲逛，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对垒，怎么不敌对面诡谲的剑法。

“哼，都是他诡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

突然她看到远处树下闪烁着异色彩光，走进一看是一个白白瘦瘦，五官精致的少年，一个人坐在地上摆弄着沙盘，像是在下棋。

她走上前好奇地问道，“你在玩什么？”

少年听到询问，有些惊讶，抬起头，露出了一双澄澈明亮的墨色眸子，“我吗？我在下棋”，他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我自己编的棋子。”

“所以我刚才看见的火焰雷电是你下棋时施展出的幻术？”她继续追问。

“可以这么说吧。”少年说着，在掌心凝结出了一团金光，在空中摇摆跳跃，随后散发出璀璨的闪光。像一个小巧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斑斓的金色光点如同星辰坠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空中。

“真好看。”苏珩笑着赞同了他，手掌一翻，一团蓝白色的火焰在她掌心凝结而出，那火焰围着二人转了两圈，也想学着先前的光团炸开来，不过火焰显然有些东施效颦，最后倒像爆炸了一样，火光四射，逗得她俩二人哈哈大笑。

“你这个棋好玩吗？你教我，我和你一起下。”少女发问。

“好玩的，是我结合了凡间流行的棋，和修真之人的阵法图录，改编出来的。你想的话，我来教你。”他的声音明显雀跃了起来，透露着欣喜。

苏珩听着他对规则娓娓道来，并且加以演示。

“我叫苏珩，你叫什么？”在下棋中，她问道。

“李清歌。”少年答道。

“真好听的名字，”她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在下棋？我好像没看到过你上场。”见他自己和自己下棋，她不禁好奇。

“唔，我没参加。”他有些迟疑，还是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是在一旁观战吗？唔，也不赖。我今天上午对上玄天宗的剑修，结果一不小心就败下阵来，感觉就差一点。他比我比我高一个小境界，不然我肯定能赢他。”

“今天上午？那可能是我们的师兄。他今年十七，已经是筑基中期了。金火双灵根，那一手剑法确实不凡。”

这般夸耀的话，输了比试的小苏珩听到则是另一番感受，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眉毛皱起，小嘴也撅了起来。把生气直接写在了脸上，却显得十分可爱。

少年见状，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言辞不周，连忙解释，“确实是他境界比你高，胜之不武，你以后肯定可以赢他。”

这么一说又逗笑了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女孩明眸善睐，笑靥如花，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女孩，心跳彷佛漏了一拍，而后不自觉地随她一起笑了起来。

多年后再度回忆起二人初遇的李清歌想到，也许他从很久之前见她第一面，便开始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