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珞自然是猜测的。
玄女瓶有可能有两个,也可能只有一个,但师兄那个一定是真的。
所以宫里的这个,极可能是仿照的。
吕家二老在面对儿子冤死都不肯吐露实情,只能说明他们要掩盖的比儿子死亡还要大的事。
傅宁珞:“看来此事确实和你们有关…”
“无关!”吕父忽然大叫一声,抬头看着傅宁珞,目光畏惧而哀求,“傅司直,您说的与我们家毫无干系,我们什么也没做,您能放我们离开吗?”
他匍匐到傅宁珞脚下,一下下磕头,“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我们只是一介草民,求你们放我们离开吧,直儿已经死了,我们只想带他回家入土为安。”
吕母也跟着不住地磕头。
“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韦涧素还能坐住,傅宁珞却无法坐视两个丧子的老人朝她磕头求饶。
况且,他们未必做错了什么。
傅宁珞忙扶他们起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吕老伯,吕大娘,如果宫中的玄女瓶被查出来是假的,你们可知是死罪?”
吕家二老闻言浑身一抖,跪在地上更不敢起。傅宁珞只是想让他们明白利害关系,但二人却咬死不说。
韦涧素示意用刑吓唬他们,但傅宁珞委实不愿意吓唬两个可以当她爷奶的老人。
思索再三,再一次劝说:“你们说出真相,我们才有可能保住你们长子,如果你们闭口不言,等大理寺的官差自行查出真相,你们一家可能都会获罪。”
“傅司直,”一直低着头抽泣的吕母缓缓抬起头,用最痛苦又最希翼的目光望着她。“傅司直,您真能保下我儿?”
“老婆子!”吕父呵斥道。吕母却坚持看着傅宁珞,“老头子,我们没本事,护不住直儿,也护不住这个家,但至少,总要为吕家保住一滴血脉。”
“傅司直是个好人,如果不是她,我们直儿就冤死了。我相信赵公子,也相信司直姑娘,那个秘密,我们背负了十多年,还要一直背下去,连累大郎夫妻吗?”
吕母说着泪如雨下,她边拭泪边哭道:“我直儿多好的孩子,正直良善,但就这么白白死了,司直姑娘帮他报了仇,但既然司直姑娘说事情还没结束,我们就逃不了。”
“老头子,我们死了就死了,但总要为大郎和大郎媳妇留一条活路。”
吕父听到这些话,含着泪悲切长叹一声,不再阻止自己妻子。
二老一起望向傅宁珞,坚持要她给她一个保证。
傅宁珞看向韦涧素,韦涧素显然不愿意随意许下这样的承诺。
贡献假的东西给皇帝,那是抄家灭族的祸。
皇室颜面,不能被亵渎。
但见傅宁珞目光替他们求情,他只好退让了一步。
“如果拿假的玄女瓶献给圣上是你们的主意,本官无法保证能保住你们家人,但如果你们只是同谋…”
“不不不,大人,这件事与我们无关,非我们所为。”吕父既然松了口,自然不允许欺君之罪的帽子扣在自家头上。
傅涧素看着他,面色冷清:“既然非你们所为,若你们有罪,本官会尽力帮你们求情。”
吕父不满意这样的承诺,但也看明白这位男官员不如女官员好说话,能承诺这些,已经是他的退步了。
吕父怕触怒他们,不敢再提要求,讲诉道:
“此事要从十二年说起。”
“我们家本是世代烧瓷的匠人,”吕父抬起自己的双手,表情似喜似悲,充满怀恋。
“到我父亲那一代,已经是第三代。我父亲痴迷烧瓷,手艺比祖父强上许多,县内许多人家找我们家烧瓷。”
“我出生后,父亲就手把手教我烧瓷,但我一直比不上父亲的手艺,但那时,我们一家和和美美,衣食无忧,我们都很满足。”
“十二年前。”吕父放下双手,撑着地面老泪流淌。
“十二年前,我们家来了两个人,一个带着孩子的道长,一个背着包袱的老先生。”
“他们与我父亲相谈甚欢,听我父亲说自己烧瓷的手艺县内首屈一指,就说要见识见识。”
傅宁珞:“那二人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吕父摇头:“彼时我要照看家里,照看孩子,打理生意,并未和这二人多接触,都是父亲招待。”
“之后发生了什么?”韦涧素追问。
吕父擦了擦眼角。
提起往日,他显然很悲痛,只是强忍泪水,但吕母已经泣不成声了。
吕父:“我虽未与这二人多交谈,但我听父亲说过,他们二人都是非常有才能的人。”
“他们一个道法高超,只是为了给一个孩子治病,就走遍天涯海角,遍寻医药。”
“一个喜爱书画,能画鬼神,同样是四处游览之人。”
“父亲以结识他们二人为荣。因此立即开窑烧瓷。”
“但——”
“但是什么?”傅宁珞追问。
吕父长长叹气:“父亲引以为傲的烧瓷技艺并未能入二人的眼,他们见过更好的瓷器。”
“三人不分日夜,探讨如何改进才能烧出更好的瓷。探讨了数日,又实验了数月,终于,他们烧出了世上绝无仅有的好瓷器!”吕父语调徒然升高,仿佛又回到当年看见烧出绝世好瓷的振奋惊喜场面,眼神极亮。
傅宁珞和韦涧素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钧瓷竟然是吕家烧出来的。
那为何又到了钧县的县令池郄手中,还自称是自家窑炉烧出来的?
其中,必然有天大的隐情。
“可就是因为这个瓷瓶,给我们家带来了灾祸。”吕父语气直转而下,他似乎极为痛恨,却又十分不舍,看着自己举起的双手,“那瓷瓶当真是美啊,小老儿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瓷器。父亲高兴地睡不着觉,拉着那二人把酒言欢。”
“后来二人要走,那瓷瓶就被那个喜画的老先生带走,父亲说,他已经掌握了一门绝技,那瓷瓶就留给他们纪念。”
“那道长说,世外之人,身无俗物,他还要带着孩子寻医问道,无法再带一个这么大的瓷瓶上路。”
“于是,那瓷瓶就被那老先生带走了。”
“原本我们以为,有了这门能让世人震惊的手艺,一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谁知——”
吕老说到此,不禁潸然泪下,再也说不下去。吕母擦着泪接着说。
“公爹那些日子极为高兴,还说准备烧出一批好瓷放在家里用。但那日,池县令来到我们家,说听闻我们家烧出了一件绝世好瓷器,上面还有玄女神魂栖身,想见识见识。”
“那瓷瓶早已被老先生带走,公爹如何能拿得出?”
“池县令就问公爹能否再烧制一件出来,公爹正是踌躇满志时,一口应下来。”
吕母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淌,划过她风霜的脸颊。
傅宁珞看到她鬓角的白发,眼中的恨意,已经猜到后续。
吕母哽咽道:“烧制玄女瓶时,那老先生留下了玄女的画作,公爹照着样子又烧制了一个,但公爹说,这一个,远远不及老先生绘出的那一个,有其形,而无其魂。”
“但池县令却大为赞赏。当即便买下了。”
“当时我们家并未多想,池县令是县令,我们一介草民,哪里敢得罪他,于是把瓷瓶送给了他。”
“但那日,民妇意外听到,池县令想要把瓷瓶进贤给皇帝,还想杀我们一家灭口,夺取我们家的烧瓷手艺。”
吕母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篱笆后听到的一切,浑身都在颤抖。
“民妇害怕极了,和夫君、公爹说了此事。”
“公爹让我们赶紧带着孩子跑,我们要带上他一起,他却说,他要是也走了,池县令肯定起疑,他要拖住池县令。”
说到这儿,吕母已然讲不下去。
一家人,最后让老父亲留下,再也没能相聚。
从古至今,民不与官斗,池县令献了玄女瓶,官运亨通,吕家对抗他,无异于蝼蚁撼动大象。
从此吕家隐姓埋名,躲在山里不敢出来,直到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夫妻俩实在不想耽误两个孩子前程,才搬到县城里居住。
想着池县令只在钧州,定然不会发现他们藏在新郑。
可谁知,瞒了十几年的事,又被揭开,还和他们的小儿子之死有关。
这让夫妻俩心中如何过得去。
等夫妻俩哭过后,傅宁珞安慰了几句,又问道:“‘九天玄女下凡尘,落入净瓶栖魂宁,俗世纷乱莫搅扰,千古神方沐其身。’,这首诗是怎么回事?”
吕父见他们并未怪罪他们隐瞒,也未提他们欺君,心里多少安慰了些。
想着家中还有长子长媳,打起精神回忆。
“草民记得,这首诗是那道长随口作出的,当时玄女瓶出窑时,天降异象,道长说祸福相依,此瓶非寻常之物。”
“这样的东西留在我们家,可能是祸患。我父亲并不信这些玄妙之事,但认为那道长是个有大能耐的人。我们家已经得了烧瓷手艺,父亲才让他们把玄女瓶带走。”
“我还记得,那道长离开时还和那老先生说,宝物需有镇得住宝物之人,否则是福不是祸。”
“那老先生应答,会将它送给能有识又有能之人,如此,不失这件宝物的不凡。”
吕母在旁边叹道:“后来我们常想,那道长算得极对,我们若是不再烧制第二件玄女瓶就好了。说不定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的。”
问清楚玄女瓶始末,傅宁珞安慰了夫妻俩,承诺一定将夺宝杀人的池郄绳之以法,在二老感激涕零下和韦涧素一起离开。
出了门,傅宁珞忽然抬头望天,然后伸手接住空中飘下的雪花。
“韦大人,下雪了。”傅宁珞披着拍色披风,站在屋檐下很惊喜。
韦涧素身上是黑色披风,负手站在傅宁珞身边,仰头看向天空。白术从马车里拿出伞,看到两人一黑一白并肩站在屋檐下,一起赏雪景,觉得分外养眼,不忍打扰两人难得的静宜气氛。
三人赏了一会儿雪,直到傅宁珞肚子咕咕叫了,三人才上了马车。
“傅姑娘,你如何知晓宫中的那个玄女瓶是假的?”韦涧素上了马车问道。从告辞吕家二老之后他便想问,只是见她欢喜地赏雪,不忍心出声打扰。
傅宁珞接过他递给她的热茶,捧在手里暖手,因为玩雪而冻得通红的双手感受到温暖,舒服极了。
“我只是随口诈他们的。毕竟他们小儿子都死了,他们还隐瞒事情,说明他们隐瞒的事比他们小儿子去世更大。”
“吕玄直说那首诗是他家乡的诗,那诗又和玄女瓶有联系,我便猜想吕家隐瞒的是和玄女瓶有关。于是诈他们说实话。”
韦涧素感慨:“傅姑娘心细如发,也很会猜测。”
傅宁珞毫不心虚点头。
师兄说韦涧素心悦源江婉,而源江婉心悦师兄。
既然师兄打算瞒着其他人,她自然也不愿意平添波折,淌进这摊浑水中。
“玄女瓶的事我会继续调查,傅姑娘,想吃什么?”
傅宁珞想了想,道:“想吃热乎乎的东西。”
外面赶车的白术立即建议:“傅姑娘,城内有一家老字号羊肉锅,极为美味。”
傅宁珞闻言顿时馋了,然后看向韦涧素:“我想去吃,韦大人想吃吗?”
对上她一双向往纯净的眸子,韦涧素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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