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越来越大了,围在花月楼外面看热闹的百姓有的散去,有的又带着火盆重新挤进来,有的就在附近的店铺里坐着等结果。
讨公道的姑娘们一个个冻得嘴唇发白,挤在一起取暖。
她们更冷的是心里的冷。
等不来为她们做主的人,她们日后的日子如何过?
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鄙夷欺辱?
如何面对花月楼的打击欺压?
以后,花月楼恐怕只会更加嚣张猖獗。
众姑娘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就在气氛越来越焦躁时,楼里来回走动的花月娘子松了口气得意时,传达圣意的内侍终于找到了傅宁珞。
他十分无奈,去傅家,没寻到人,去大理寺,也未寻到人,府衙同样没寻到她。
谁知她躲在花月楼附近看戏。
内侍转达圣意,又当众宣圣上口谕。
“傅司直,快下来吧,圣上说您需要独自作诗,不能有旁人相助。”
傅宁珞再也无法躲在马车内看热闹了,手里捧着暖手炉走出马车。内侍就站在傅宁珞身边,等着她作出诗出来。
傅宁珞躲不掉,也不可能对圣上的口谕有异议,硬着头皮出来,立马感受到了无数各异的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尤其那些围在花月楼门前的姑娘们的视线。
面对这些殷殷期盼,又满含忧心的目光,无数说不清是看热闹还是其他心思的万众瞩的场面。
傅宁珞抱紧手炉,第一次陷入了困境。
作诗?
还不如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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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宁珞记得自己小时候学诗词,一边摇头晃脑念,一边笑哈哈嘲笑那些诗词文绉绉太酸腐。
父亲气得揪掉了自己的胡子,骂她孺子不可教,先生气得打她手心,骂她不尊师重道。
后来,师兄教导她诗词。她面善心冷,她笑话那些诗词时,他就任由她笑话。
不受干扰扰讲解完释义,又说了一番自己的感悟,然后问她心得。
她自是没心得,她的神魂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师兄罚她抄写诗词一百遍。
他说:诗抄百遍,其意自现。
她抄了一百遍,其意也没自现。过眼不过心,体会不到那些诗词的意境。
师兄那么好的耐心,都被她气得打了手心。
书到用时方恨少,傅宁珞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前不应该偷懒作弊,不好好学那些文绉绉的诗词。
那些巴巴望着她的姑娘们,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只想要讨回公道。
可她做不出来诗。
作不出诗词,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这些被花月楼无盐女榜单害过的女子们。
如何是好呢?
在众人的围观下,傅宁珞硬着头皮接过内侍让人给她找来的未用过的纸笔,开始坐在马车外冥思苦想。
笔沾了墨,墨滴在白纸上,晕染了一片,傅宁珞脑袋一片空白,憋不出一个字。
纸废了,揉成团丢下去,傅宁珞内心坐立不安,如无数蚂蚁在上面爬。
静不下心,也想不到任何诗。
来来回回只有“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一句悔悟。
那些依靠着取暖,不肯离去,等着傅宁珞写出好诗的女子们视线随着那团被丢在地上的纸往下移,一颗心也不住往下沉。
那丢掉的不是废纸,是她们寻求公道的心。
可她们似乎又没办法怪罪傅宁珞。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让一个喜欢武艺,不爱念书,一心惩恶扬善,扑在查案捉拿犯人上的姑娘如同那些出口成章的才子挥毫作诗,实在有些为难人。
丢了废纸,傅宁珞没再要纸,放下了笔。
她闭上眼,把脑海里一切繁杂的思绪清空。
“十二——”
脑海里出现一个白色身影,那人笑看着她。
“师兄,”傅宁珞有些着急,有些苦恼,“我作不出诗。”
“十二,你坐着,是写不出好诗的。”
“为何?”她在心里问。
“因为站起来,才能看到更远,心胸才能畅开。”
“你睁开眼,望前看。”
傅宁珞从马车上站起来,缓缓睁开眼,世界忽然清晰明亮起来,那些围在她不远处的人,那一双双眼睛,都看得清楚极了。
“师兄,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傅宁珞看过前面一个个人、一个个物,一双双眼睛。
“我看到了漫天大雪,我看到了那些期盼不屈服的眼睛,看到了她们心中想要的公道,看到了她们无人做主,无人出头的彷徨。师兄,世道不公,对女子不公,她们本不该被这样欺辱践踏。”
“她们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卢景生似乎也看到了她描述的那些,笑着说:“十二,诗是景,是物,是你胸口那跳动的心。”
“只要你细心看,就能作出好诗。记住,对所见的一切感知,就是你内心的诗。”
脑海里的身影淡去,傅宁珞的眼睛明亮如星辰,她看着其他人因为她站起来而紧张地等待着。
等待着她作出诗来。
世上好人一直在,只是无人凝聚他们的力量,所以他们看到了不公,却无法作出抗争。
能帮他们、她们,站起来的只有皇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人。
在众人眼中,只看到那个在马车上苦思良久的姑娘忽然站了起来,看过他们所有人,目光清透,又藏着怜悯。
她似乎在看他们的灵魂,感悟他们的心声。
她身姿娇小,婀娜多姿,身上落满雪花,本该惹人怜爱,但在众人眼里,却仿佛看到了生长在悬崖的松柏,寒风凛冽,却折不弯她的腰。
那是长于民间,长于困苦的不屈的风骨。
大雪纷飞,街道人头相挤,似乎怕打扰了她,安静地成了游魂。
傅宁珞忽然明白了。
这场大雪,是为了她们而落。
“雪飞万里城;
诉尽人间魂;
帝问臣丹心;
臣叩圣上恩。”
傅宁珞念得很慢,很轻,念完,她跪拜在马车上,朝着圣上所在的皇宫,虔诚地叩首。
“公公,您替我和陛下说:‘遥知千里马,伯乐到天明’。臣,叩谢圣恩。”
她说完,街上安静地可怕。
直到附近听到她念诗的人仰天大喊:
“傅司直作出诗了!”
轰的一声,街上的人如同重新活了过来,焕发出新的活力。
所有人开始传颂她的诗,直到内侍离去,依旧沸扬不止。
马车内,茶杯磕碰在桌上,韦涧素缓缓掀开了车帘,静静地望向那个跪拜在马车上不肯起、等着圣上裁决的小姑娘。
纤弱的身躯,被大雪笼罩,她折下的背脊,是为这天下女子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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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陛下——”
“傅——”
内侍拿着那首抄写下来的诗,马不停歇地跑进御花园,正要说“傅司直作出诗”了,被皇帝一个眼神打断。
“拿到诗了?”
内侍闻言停下脚步,目光看到了坐在皇帝对面对弈的灰白胡子老人。
那是国子监崔祭酒。
内侍察言观色,眼力极好,很快看清楚了崔祭酒眼中的莫名和询问。
垂下目光,不再多言,奉上了手中捧着的诗。
皇帝很满意他的识趣,接过诗看了一眼,也不说好还是不好,转手递给崔祭酒。
“老师,您看看,这首诗如何?”
崔祭酒是在国子监忽然被皇帝请进宫的,进来之后,皇帝请他指教棋艺。棋下了两盘,皇帝就是不说来请他做什么。
皇帝不说,崔祭酒也揣摩不到,干脆不揣摩了。皇帝把诗给他,他就照实看。
一眼扫过,他就就看出作诗人文化学识平平,遣词造句直白务实,平仄工整都论不上。
但他却被诗中诉的情,诉的意镇住。
“老师,您觉得此诗如何?”见老头拿着诗发呆,皇帝忍不住促问。
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素来严苛古板的老学士会说出何样的评语。
雪花仿佛慢了下来,而后又温柔,又沉重地落在老祭酒的身上,头上。
他从诗中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大雪。
“如果论词句,按照上中下评,此诗最多中等。”他收回视线,板着脸严肃道。
“哦?”皇帝眸光一闪,“那以老师所见,这首诗称不上好诗了?”
崔祭酒没正面回答,伸出苍老的手掌,接住了缓缓飘下的雪花。
“陛下,诗好不好,您心里有答案。”
皇帝不语。
崔祭酒并未打听圣意,他倏忽握紧手中的雪花,雪花融化,打湿了他的掌心,冷冷的,如同诗里所言,万里雪封,诉不尽人间苦难。
他看向皇帝,“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万里雪,人间魂呢?”
他将诗递还,拱手道:
“为人君,仁为本;为人臣,恭为要。明主不避直言,忠臣不惧重罚,以谏国是。”
“臣虽不明陛下为何让老臣看这首诗,此诗又是何人所作。但陛下让臣品鉴,臣能想到的也只有这几句。”
皇帝接过那首诗,又兀自欣赏了一遍。
他叫上老祭酒,是为了堵那些臣子的嘴,也没让人告诉老祭酒花月楼发生的事。
就是让那些臣子明白,他并未徇私偏袒。
诗的好坏,非他一人决断。公道曲直,也非他一人评断。
“老师觉得,最后这两句如何?”皇帝故意问道。
“不如前面两句。”崔祭酒眼观鼻,鼻观心,一板一眼。
皇帝没达到让崔祭酒拍马屁的目的,哼了一声。
老古板这么多年,笼统都没说过几句中听的话,不过真让他拍马屁,皇帝大概也不适应。
罢了,姑娘家,总是比这些老家伙们更会说话些。
瞧瞧这马屁,拍的可比傅文清那个只会告罪争论的爹可爱多了。
“不错,此诗勉强能入眼。一个小姑娘,短短一个时辰就能作出一首诗,难得了。”皇帝装作无意夸了两句。
跑回来奉上诗的内侍道:“陛下,那....那人并非是在一个时辰作出的诗。”
“哦?”内侍去了一个时辰,不是一个时辰,难道还能提前准备?
不会是拿了别人的诗作吧?
皇帝看了看诗中句子,这分明是说的今时今日之事。
不可能拿以前的诗应付。
“陛下让奴才去宣口谕,奴才找了...那人许久,后来在花月楼外找到了人,她只用了一刻钟作出了诗。”
“竟然一刻钟就作出来了?”皇帝惊讶过后满意,“不错,别那些言之无物的学子们还略强一些。”
女子不能科举,否则让傅宁珞去科举,还能瞧一瞧她能否考个三甲出来。
“陛下,此诗是女子所作?”崔祭酒惊讶了。
他看完诗,还以为是哪个臣子有冤诉呢。
既然是女子,那有为何自称...崔祭酒忽然意识到什么。
京城女子,自称为臣的,又诉冤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是傅宁珞作的诗?”崔祭酒说出此名后,更加惊愕了。
“看来朕亲封的小司直,连老师都知晓了。”
皇帝矜持而得意的神色,崔祭酒内心腹诽:唯一的一个女官,他能不耳闻?他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隐士。
“陛下,傅司直还有话让奴才转达。”
“哦?她还有何话?”
皇帝还是挺好奇傅宁珞会对他说什么。
一个能作出这样大气又细腻诗的女子,也称得上奇女子了。
“傅司直说:‘遥知千里马,伯乐到天明,让奴才代为叩谢圣恩。”
“这两句不错,君臣不相疑,君臣之道,比前面那首好。”崔祭酒立马道。
至少比那两句拍马屁的好。
崔祭酒素来不喜溜须拍马,喜欢那些耿直忠言逆耳的。
作为臣子,理应懂得劝谏皇帝。
一个小小女子,难得有这份心思气魄。
皇帝也琢磨过来了,威严的脸庞浅笑了一下。
千里马需要时间印证,而伯乐需要一直圣明。
确实有意味,比前面那首诗更有人情味。
傅宁珞,有胆有识有才,倒是意外之喜。
崔祭酒:“陛下,傅宁珞作出此诗,想来是有冤案,陛下当圣裁。”
皇帝不敢让崔祭酒知道他用作诗来武断的裁决案子,怕又被拉着无休止的谏言。
顺势骑驴下坡:“朕已经有裁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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