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傅文清坐着喝茶。

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还不敢跑茅房。

反观其他人，稳如泰山，胜券在握，言笑宴宴谈论茶水是新茶还是旧茶。

傅文清内心焦躁，别说茶了，现在给他一碗黄连，他都尝不出味。

憋得难受，内侍来了。

“几位大人。”

一群大人起身等着内侍说结果，内侍扫过所有人，笑着说：“傅司直已经作出诗了，圣上和崔祭酒都看过，圣上说：傅司直实为才女。”

当真？！傅文清差点喊出来，但最后关头，他忍住了，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其他大人听不敢置信，纷纷问傅宁珞作了何诗，听完后，又听内侍说傅宁珞是一刻钟内当众作出来的，一个个憋着不吭声了。

傅文清憋不住嘴角的弧度，一直往上扬。

可谓是惊喜加惊吓了。

他小女儿什么德性他最清楚。

竟然真的能写出这样大气又抒情的诗？

不是偷偷作弊？

如果不是傅文清不信鬼神，都要怀疑是神仙让他小女儿的榆木小脑袋瓜忽然开了窍。

但不管怎样，小女儿没事了。

内侍看着几位大臣神色如同便秘一样，只有傅文清抚着胡须笑成了一朵花，憋笑道：“傅大人，圣上言，花月楼为求私利，榜单不实，令其撤掉无盐女榜，赔偿一应女子损失。傅大人，您该回衙门断案了。”

傅文清脚步生风，神采奕奕地走了，活像年轻了十岁。

而另外几个等着看傅家父女好戏的大人脸如锅底，一个比一个摔袖大步离开皇宫。

究竟是谁说傅宁珞无才无德，不爱念书的！

果然谣言不可尽信，被傅家父女摆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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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清走后，皇帝让崔祭酒回了，自己独自回到御书房批阅奏章。

批着批着，他忽然放下笔，“花月楼，美人榜…朕若是没记错，丽妃想定的皇子就是美人榜那个第一名吧？听说蝉联三届了？”

贴身内侍侍奉在皇帝身侧，听话听音，见皇帝的茶盏水尽了，让小太监重新沏一盏来。

“丽妃娘娘还在遴选人选呢，并未定下。”

皇帝侧脸看向窗外大雪。

“朕的探花郎，真走了？”

贴身内侍躬身道：“听说去找大师悟禅了。”

年近不惑的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目光变得悠远。

“有时候朕很羡慕他，洒脱自在，随心。皇宫的围墙，太高了。”

“花月楼是谁家的产业？”

京城十大酒楼，都有各自的出处，大多背后朝廷官员。

比如状元楼，那是国子监的产业。所以他们酒楼文学浓厚。

比如雀枝楼是源家的产业。

这些皇帝都知道，但花月楼…皇帝忽然发现自己以前忽略了这个酒楼。

敢这么大手笔，堂而皇之的挂无盐女榜单，不怕得罪那些官员，难不成真是哪个皇室人的产业？

皇帝都不知，内侍又如何知晓，忙让人去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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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楼接到傅文清的判决，还不服，直到傅文清说此乃皇帝的口谕，方认了命。

花月娘子忍痛撤了榜单，赔偿时提出给她三日时间筹款。傅文清应允了。

以张家姑娘为首的被无盐女榜单害过的女子终于出了口恶气，一个个眼含泪花朝傅文清、傅宁珞郑重福身。

“多谢傅大人为我等做主。”

“多谢傅姑娘为我等女子讨回公道。”

望着乌压压一群女子朝着她低头福身，站在马车上的傅宁珞恍然生出一种沉甸甸的情绪。

直到那些女子们和百姓们都兴致勃勃地散去，她才回过神。

他自小身受父亲宠爱，父亲也不似其他男子那样拘束女孩儿。

在加上她很小就跟着父亲去不上不下的小县城当县令。父亲每日忙于公务，她算是放养长大的。

所以虽然身为女儿家，但她并未深刻体会女孩儿的世俗枷锁。

后来她被母亲拘在后宅，学习礼仪女戒，可最后她跑了，自己去山上拜师学艺。

师门半数都走江湖一途，尤其是她师兄，认识师兄时，他已经在江湖小有名气了。

身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不会拿那些框框架架束缚她。可师兄又是出生名门，自小的礼仪道德深入骨。受到这些人的影响，她既没有成为动辄喊打喊杀的莽夫，也没有成为礼仪教化下的本分女子。

她是这个世道的另类。

本该被这个世道排斥，可幸运的是，她的善良、心胸、能力，见识，家世、亲朋，让她在这个开明却又逃不脱苛待女子的世道走出了自己的路。

傅宁珞见过女子的不易，也无数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从没有哪次，帮助过这么多女子争取属于她们自己的权力。

对于那些被花月楼无盐女榜压迫过的女子，或许只是感动，欣喜于这世界终于有人替她们做主。

对于傅宁珞而言，却是心灵的感悟和震撼。

以前她的能力小，能救一个是一个。但现在，她好像拥有了比她想象中还要强大的力量。

这是以前的她从没想过的。

她一直以为，她只是有个当京兆尹的大官老爹当靠山，有自己的武力可以解决问题。

未曾想过，她手中也握有权柄，能够与天斗，与人斗。

与不公的世俗斗。

傅文清办完此事，见她站在马车上发呆，自以为她吓到了，安慰了两句，然后又兴奋又欣慰地夸了她几句诗作的不错。

说等回家再替她庆祝。

最后开启老父亲的碎碎念，让小女儿以后好好念书，下次继续再接再厉发挥，别让他这个当爹的再心惊胆战地担心了。

说完就走了，他还有许多公务忙。

“傅姑娘，进来烤烤火吧。”傅文清走了，马车内的韦涧素唤道。

傅宁珞在外面跪了许久，直到傅文清来，才起身。

暖手炉已经凉了，韦涧素让白术去旁边的店铺买了一盆炭火放在马车内。傅宁珞一进去，暖烘烘的空气袭来，冻僵的身体才算活过来。

“韦大人。”

“嗯？怎么了？”

傅宁珞似如梦初醒。

“原来这就是当官的滋味。”

韦涧素愕然，白术噗嗤笑出来。

“傅司直，您大理寺司直的腰牌都戴了十几日了，才感受到做官的滋味？”

傅宁珞深沉瞧他一眼：“你不懂。”

她当官是意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官有何意义，最大的想法是自己终于能有机会查以前的旧案了。

她自己没有当官的觉悟。

其他人，包括她爹、其他大人，都没这个觉悟。

她无属下，无权柄，无俸禄，大家都不太把她当回事，在大家心里，她最多当个一年小官差，查查案，抓抓凶，然后就该老老实实回家嫁人了。

傅宁珞虽然不觉得自己会老老实实嫁人，但她确实认为自己当过一年官差后，就该过自己以前规划的无拘无束的日子了。

她甚至并未考虑过自己会长久的留在京城。

但这她忽然意识到，她虽然没手下，大理寺也不主动安排她查案。可她有了名头，能师出有名，能上达帝听。

能请命诉冤。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环。

以往她查案，总觉得有大庆律可依，有公理在人心，但渐渐的，她开始明白，世间的是非曲直，有时候还比不上上位者一句话。

就如此次花月楼之事，明摆的花月楼仗势欺人，可最后还是饶了好大一个圈子，在皇帝发话后才办成。

如果没有她，没有她爹，或许最后这些女子只能吃哑巴亏。

傅宁珞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官似乎还挺重要的。

可她本就计划好了，办完自己想办的案子后，离开京城走遍四方的。

傅宁珞陷入了为难。

“傅姑娘。”

傅宁珞回过神，看向喊她的韦涧素。

“怎么了，韦大人？”

“眼下事情办完，我们送你回家？”

傅宁珞立马摇头，看向自己脚下的篮子，那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

“我要去拜访李大人，作为李大人的新手下，我准备了见面礼，韦大人，不介意我跟着你一块回大理寺吧？”

韦涧素怔色看她：“李大人的——手下？”

傅宁珞回看他一眼，而后昂起下巴，矜持伸出一个巴掌：“五品司直，当然是李大人的手下。”

“不是李大人的手下难不成还做你的手下？不过韦大人，我们以后就是同僚了，以后还请多担待。”

“另外，感谢韦大人把李大人的喜好告知于我，回头我讨好了李大人，再感谢韦理正。”

韦涧素目光变得淡然。

“傅姑娘，你虽是五品司直，但只是编外官。”

傅宁珞不在意道：“五品还是六品，我又没俸禄，大理寺还能给我安排下属？不过，如果李大人把我安排在两个少卿之下，我也很乐意的。”

她自顾说着，没看到韦涧素望着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极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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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人被人称作老狐狸，但长相一点都不狐狸，他脸庞比较圆，眼睛深邃，有着几十年人生阅历的通透，让人不敢轻易对视。

傅宁珞跟着韦涧素到了大理寺，极为顺利的见到了李大人。

她一脸讨好的奉上礼物。

“大人，下官此次来是特地来拜见大人和感谢大人。感谢大人赏识之恩，这是下官世兄前几日给小女带的徐州特产，还请大人笑纳。”

傅宁珞将一个油纸包双手呈上桌上推过去。

李大人：“…”赏识？

这小姑娘脸皮倒是厚。

看了看推过来的桌上的油纸包散发的牛肉干气味。

耕牛不能随意宰杀，京城爱吃牛肉的权贵又多，所以很难买到，而且价格也很高，偏偏他就好这一口。

他和傅文清一样，也是寒门出身，在官场起起伏伏，比傅文清熬的时间还长，年轻时候喜欢吃牛肉，但吃不起，年纪大了，吃得起了却要克制，偏偏越克制，越爱吃。

李大人克制收回视线，看向傅宁珞，“老夫的这点小爱好少有人知，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你的得意下属出卖了你，傅宁珞怎么可能把韦涧素抖露出来，笑道：“下官听家中采买的下人提起，说去肉摊买肉时，听老板说。李夫人每月都会买一次牛肉，而且总是一大早去，挑选最鲜嫩的那一块，下官斗胆猜测，她应该是买给大人吃的。”

这当然不是傅宁珞发现的，她把韦涧素告诉她的事润色了一下而已，就变成自己发现的了。

李大人沉默了许久，而后，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忽然就笑了，傅宁珞想，他应该是想到了数十年相濡以沫的夫人。

“不错，老夫喜欢吃牛肉，老夫本不想收你的礼物，但你这个小丫头啊，比老夫想象的聪明，你的礼物带了蜜，老夫不收都不行。”

傅宁珞笑弯了眼，开玩笑道：“这是不是就是礼轻情意重呢？”

李大人哈哈大笑，临老临老，竟然被一个小辈打趣了。

笑完李大人收了礼物，挥手道：“去找会徽吧，今后你与会徽一起办案，属他调遣。”

傅宁珞笑容僵在脸上。

她在谁手下办差？

韦涧素那厮？

李大人的安排出乎傅宁珞所料。

难道李大人不知，前些日子她还和韦涧素水火不容，大打出手吗？

但既然是李大人的安排，她只能听命，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跟李大人道谢告辞。

方起身准备走，却忽然被李大人叫住，看着她手中提着的篮子好奇。

“还有其他甜口的零嘴吗？”

上官看上了她的零嘴，是她的荣幸啊。

傅宁珞笑容灿烂地连连点头，从篮子里拿出几包甜口的介绍，“有蜜饯，梅子干，蜜枣，还有两罐梨子果脯，都是朋友家自己做的，甜而不腻，软脆适中。”

李大人被她笑容晃了一下眼，旋即就被她的识趣震惊了。

他不过是多问了一句，她便立马意会他想要什么，对自己带来的小小礼物也是如数家珍。

想来是用了心的。

这小姑娘，心思细腻又机灵，七窍玲珑心，不简单呀。

“那再给我一罐果脯和蜜枣吧，我家夫人爱吃。”

“得嘞。”傅宁珞选出这两种放在桌上，行礼恭敬退下。

出了李大人的书房，傅宁珞又提着篮子给各个大人送了一份礼，最后一蹦三跳地去找韦涧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