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围观的人见案子破了,大理寺的人也散了,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只剩下韦涧素和他的手下还留在原地。
当然,还有傅宁珞这个新分到韦涧素下面的小官。
韦涧素让剩下的大理寺衙差把瓷瓶仔细收起来,然后自己将画像收起来。
“背后的人让郑博士调换玄女瓶,可能是想趁郑博士得手后,再想办法弄走真的玄女瓶,这样他就能把自己彻底从偷盗御用之物的罪责中摘出去。”
“眼下玄女瓶碎了,若真是猫不慎打碎的,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我们封锁消息,放出消息,玄女瓶在我们手里,背后的人肯定还会打它的主意,我们可以来招瓮中捉鳖。”
“可——”韦涧素没有再说下去。
他和傅宁珞办案子这些日子,也学会了多思多想,多留心线索,多提问,多怀疑。
正所为大胆推测,既然郑博士是被人设计的,那么设计他的人还有没有后手呢?
他忍不住想到吕玄直的案子。
当时他确实以为吕玄直可能就是韩任辰杀的,可谁能想到那么巧的,有人在案发现场借刀杀人呢。
当时如果不是傅宁心细如发,找出了周冒。
可能案子就此终结了。
既然吕玄直的案子如此,那玄女瓶呢?
真是猫打碎的?
还是也是栽赃嫁祸,用猫来掩饰真相?
韦涧素越想越可疑。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自从和傅宁珞办案后,他发现案子总是越办越复杂,而一波三折,没一次顺利过。
但他们只能想办法破案。
虽然韦涧素怀疑背后的人已经得手,但需要印证。
放出消息玄女瓶在他们手里,是最好的证明办法。
如果无人再打玄女瓶的主意,那就证明玄女瓶已经被凶手得手。
如果有人继续犯案,就证明玄女瓶确实是被猫打碎的,他们还有机会抓到凶手。
傅宁珞没急着发表意见。
“韦大人,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找人确认,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傅宁珞从衙差手里接过摔碎的瓷瓶,晃晃悠悠走了。韦涧素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
傅宁珞提着摔碎的瓷瓶,顺着之前某个太常寺官员离开的方向寻去。
一路到了一间多人办公的屋子,里面太常寺的官员见她进来,犹豫了一下,才起身勉勉强强地行礼。
傅宁珞当作看不见他们眼中的鄙视。
相对于大理寺这样掌刑罚,见识多案子后,比较务实的衙署,太常寺掌礼教的官员显然更迂腐一些。
看不得女子骑在他们头上。
可她偏偏就要骑在他们头上。
五品对上韦涧素五品,她输了,但对上太常寺的七品博士,她还是略胜一筹。
傅宁珞心思都在案子上,懒得和这些小心眼的男官计较。
傅宁珞笑着让几人起身,然后看向周博士,“本司直还有些关于案子的事情想问周博士,几位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若是她直接让几位太常寺官员出去等,他们心里可能还不乐意。但傅宁珞说有案子的事需要和周槐单独聊,他们怕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也怕和案子有所牵扯,虽然好奇,但也识趣地告退了。
周博士站在自己的案桌后没动,他低着头,藏在宽大官袍里的手握成拳,傅宁珞随意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慢悠悠问:“周博士贵庚?”
她家常般的问话,周槐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下官今年二十有七了。”
“家中还有何人?”
“下官家中…”周槐笑容顿了顿,很快垂下眼皮:“下官家中父母俱在,妻女俱全,孩子已有三岁。”
“有兄弟姐妹吗?”
周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摇头,“下官家中只有下官一子,无兄弟姐妹。”
他这句话说出来,傅宁珞没接着问话,屋子里鸦雀无声,陷入一种诡秘地寂静。
这样的沉默让周槐藏在衣袖下的手捏紧,额上渐渐布满汗珠,就在他快承受不住擦汗时,那个让气氛变得这么诡异的女司直终于说话了。
“周槐,你说错了,你并非父母俱在,至少你的母亲死了,而且你并非独子,你有兄弟,可惜你的哥哥刚死不久。”
在傅宁珞说他说错了的时,周槐一颗心骤跳了一下,旋即就忍不住屏住呼吸。
直到听到傅宁珞说到他母亲死了,哥哥也死了时,他最终还是红了眼眶。
“下官不知傅司直是何意。”周槐为了掩饰了自己的失态,强笑一声,不敢和傅宁珞对视。
傅宁珞盯着他,眼眸中浓重的化不开的情绪。
“周槐,你应当知道,大理寺从未放弃过追查吕玄直之死背后的真相。”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们早晚能查出来。但我希望你说实话。”
“你应该知道和案子扯上关系,我们早晚会发现你和你哥哥的关系。”
“你和他长得…”傅宁珞注视着周槐低着的头,回想自己看见他时莫名的熟悉感。
“你和你哥哥长的有三四分相似。虽然你留了短胡须掩饰你的容貌,可你的嘴唇,你的眼睛,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你哥哥的影子。”
“我曾经——”傅宁珞想起周冒死时,自己在他身边,看着他求死,吐血,说出遗言,内心依旧波动。
虽然案子查到后面,可以证实周冒不无辜,他就是杀害吕玄直的凶手。
但她心底留了一份对真相的质疑。
她始终觉得周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周槐,我曾经看着你兄长在我面前自尽,他留下了一些话,让我一直迷惑不解,但看到了你,我大概明白了一些。”
周槐的头垂得更低了,傅宁珞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她看得出,周槐内心并不平静。
他或许在挣扎,是否向她全盘托出,否则他全身散发的气息不会如此消沉。
傅宁珞叹息一声,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
“你知道吗?你哥哥死前对我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我一开始不明白,一个求死的人,为何要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欠他一个人情?”
“他这个人情是向谁求得?”
“周槐,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他留下的话。否则今日你就不应该和玄女瓶扯上任何关系。”
“我不知道你们兄弟俩究竟做了什么,但我相信你没犯大错,因为如果你犯了大错,他求情也是惘然。所以周槐,把你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否则,他用自己的死,向我讨的一丝人情,我不确定会不会给。”
“你应该明白,他最后牵挂的人,是你。”
就这样一句话,周槐听完心神大恸,他控制不住握紧了拳头,脑海中死死地想着傅宁珞说得每一个字。
他最后牵挂的人,是你。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能听懂,兄长死前的得话,是喊给谁的。
“不错,傅司直没猜错,周冒就是下官的兄长。”
周槐话说出口,便再也忍不住,眼眶湿润。
支撑他的力气仿佛随着眼眶的热泪渐渐抽离。他缓缓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中,仰头看向屋顶。
他仿佛在半空中又看到了兄长对着他笑,可是,兄长已经不在了。
“傅司直想知道的,下官都说。”
周槐忍着伤感,望向傅宁珞。
“下官和周冒,本是亲兄弟。”
“下官小时候,父亲早逝,母亲柔弱,无力再抚养我们两兄弟,所以把下官过继给了大伯。自己带着一笔钱和兄长离开了。”
“那时候下官才六岁。”
“我们说好的,一家人在一起。”
回忆起那时候他死也不愿意相信母亲和兄长抛下他,站在院门口苦苦等待的情景,即便过去二十余年,他依旧忍不住痛苦。
周槐抹了一把脸,继续缓缓讲诉。
“那日下官等了很久很久,母亲和兄长都没回来。后来下官死心了,跟着大伯他们离开祖籍,搬迁到了其他地方,最后辗转反侧,最后来了京城落脚。”
原本他以为兄弟再无机会相见,可谁知命运又让他们兄弟见面了。
“那是去年小年前的一晚,兄长穿着夜行衣,忽然来到我家中见我。”
傅宁珞听到他终于承认和周冒的关系,心底松了口气。
虽然找到周槐,也能从他这里查到一些线索,但终归比较费时间。
而且周槐亲口讲述,总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她没打断周槐的回忆,有着他自顾往下讲述。
“兄长喊了我,说终于找到了我,我也很高兴见到他。我想他跟着母亲走了,但从没忘记过我。”
“兄长还是和小时候那样,带着长兄如父的关怀,他问我这些年的情况,大伯、大伯母他们有无亏待我。还有我的妻女。”
“周冒怎么找到的你?”
死前最挂念的亲人,同样在意他,如果周冒泉下有知,应该也会感到一丝高兴吧。
傅宁珞替周冒开心。
周槐摇头。
“兄长没说。但我猜测,他可能是在找一件东西,所以知道了我在太常寺。”
傅宁珞:“什么东西?”
周槐没回答,像是已经陷入了和自己兄长见面后的情绪中,往下说。
“刚开始见到兄长时,下官又惊又喜,但惊喜过后,下官又忍不住质问他和母亲为何丢下我。”
“其实这些年,下官其实已经不再怪他们了,只是偶尔想起小时候独自等不到他们回来,内心就无法平静。”
“兄长没说,但我也能猜到他可能不想再提过往。抛弃我,他可能也很痛苦。要怪只能怪我们命途多舛。”
“后来,我们和好了。”
周槐说着,眼眶又红了。
“兄长说母亲早早过世了,我就没办法再怪他们。我这些年虽然想念母亲和兄长,但大伯、大伯母很关照我,对我十分友好,如同亲生儿子一样。”
“我衣食无忧,考了官,娶了伯母唯一的侄女,有了自己的孩子。可兄长自母亲去世后,便一个人生活。他比我还大几岁,却始终没娶妻生子。”
“我不知道兄长受了多少苦,所以劝他放下以前的一切,过新生活。”
“我不再怪他和母亲当年抛下我。我想去祭拜一下母亲,带他去见见大伯父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生活。”
“可兄长说不愿意。他不让我告诉其他人,他的存在。也没告诉我母亲葬在那里。”
“他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让我以后好好生活,母亲辛苦了一辈子,或许让她看到我过得好,就能安息了。”
傅宁珞听着他讲述,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周槐陷入自己的回忆中。
“他很喜欢我的孩子,说像我一样聪明。我劝他在京城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他说他会考虑,但他还有事需要做。”
“我很后悔,若是我早点知道兄长在做什么,劝他回头,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周槐越说越难过,想到兄长已经离去,以后再也见不到,便难受的眼框通红一片,他拿出手帕擦干净鼻涕,才继续。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他不缺银钱。还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好好照顾孩子。”
为了来京城,伯母花去了大半嫁妆,后来父亲又时常生病,家里的开销日益增加,但他们入不敷出。
若不是他还有官职,偶尔能得些赏赐,恐怕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兄长或许是打听到了家里的情况,不忍他的孩子生病都要拼凑才能拿出钱来。
所以给了他很大一笔银子,缓解了他的窘状。
“我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他没说,只说是正经得来的银子。我没怀疑,兄长本就是个好人。”
“可直到过年前几日,我看见他袖子里掉出一张纸,上面画了玄女瓶。我就猜到他是为了那个瓷瓶而来的。”
“这样的东西通常是保存在宫里,只有我们太常寺、少府和将作监的人熟悉,我猜测兄长能忽然找到我,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玄女瓶的事是你告诉他的?”傅宁珞问。
周槐摇头,“我想告诉他,但他不让我说,他说他已经知道了,让我别管他的事。”
“后来没多久,我听说大理寺当街打死了一个人,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周槐又忆起当时得死的是兄长时的痛心,恨不得大哭出来。
他一直忍着,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不敢让自己的家人知道。
他若无其事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心中却被什么灼烧,烧得他想嘶吼,可所有的嘶吼,都只能在他心中,无法发泄一丝一毫。
周槐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捂着脸痛苦道:“他最后那话是喊给我的,我知道,他是喊给我的。他让我好好过日子,别管他。”
可是怎么能不管啊,他是他哥哥啊。他就这么一个哥哥。小时候长兄如父一样的兄长,好不容易相聚,还没能在一起好好生活,兄长就这么走了。
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这个噩耗。
周槐情绪有些失控,一直说着自己兄长的好,他们小时候的事。
“我们以前在一起时,他把什么都让给我,说要供我念书,让我当官,我们一起孝顺母亲。”
“可他死了,就这么死了,我当了官,我们兄弟却不能相认。其他人都说他罪有应得,但我知道哥哥是个好人,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我想弄明白他为何杀那个人,想接他回家,好好安葬,可父亲说,我不能。要是被人知道我和一个杀人凶手是兄弟,这官可能就做到头了。”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等着,等着事情过去,再把哥哥找回来,可我每日还是会梦见他,梦见他一个人在乱葬岗,孤零零的,喊冷…”
距离兄长死了快半月了,周槐压抑了半月,每每夜深时想到兄长被人唾骂,孤魂野鬼被丢弃在乱葬岗,他就整夜整夜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兄长的喊话惊醒。
这么久了,他终于能把一切都说出来,内心的痛苦也都宣泄了出来,不再压抑自己的一切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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