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珞听他说了这么多,心情十分复杂。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周槐说出一切,但对于兄弟二人的选择,傅宁珞不知如何评断。
周冒最后或许不想死的,但他可能也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希望渺茫。
在最后那一刻,他作出了无奈而冷静的选择。
他到死怀抱着的是一丝善念,因为他明白,终有一日,真相可能会暴露出来。
或许,看到弟弟如愿当了官,他也是开心的吧,他向她讨一个人情,是否就是不愿意自己弟弟被他牵连丢了官职呢?
可他说恨时,是那么的不甘和痛苦,那么的无奈,不像只是为了弟弟的官职考虑。
傅宁珞总觉得周冒背后还藏有更大的隐情。
不过因为周槐的话,傅宁珞忽然想起一个疑点。
周冒的尸体不在乱葬岗了,可周槐不知道,他想让他哥哥入土为安。
这不禁让傅宁珞想到偷走周冒尸体的人会不会也是想让他入土为安?
毕竟周冒的尸体是在丢到乱葬岗那夜被偷走的,傅宁珞当日决定去剖尸,但连韦涧素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那么周冒的同伙应该也不知道她当夜去剖尸查线索。
所以他的同伙应当不是为了偷走尸体毁尸灭迹。
由此可见,周冒的尸体现在可能在…
傅宁珞垂眸掩下心思,没有告诉周槐他兄长的尸体不见了。
“你过继给你大伯家,令堂带着钱和你兄长走了,令堂是为了钱?你大伯家比你们家家境好许多?”
周槐点头。
“我听我母亲和兄长和我说过一些。我那时候还小,知道的不多。”
“听说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是农,直到大伯读书,才出了一个正经读书人。”
“我听母亲和兄长说,其实父亲也很聪明,可家里供养不起两个读书人,因此父亲主动承担了家里的重任。”
后来周家大伯多年落榜,家中无力在供他念书科考,于是他就在县城的私塾当了一个教书先生。
他们县有个数十年的老酒铺,酒铺有两个女儿,长女和周家大伯看对了眼,两人就喜结连理了。
“大伯母嫁妆丰厚,他们在县内置办的田产。我们家一直靠种地为生,自然比不上大伯母他们的家境。”
“不过以前父亲在世时,我们家也衣食无忧,父亲很能干,也很勤快。父亲去世后,我们家只剩下弱小。”
“我记得那时候村里常有人欺负我们,想要霸占我们的家产。兄长为了我,从村学退了学。”
“我被过继那一年,我们家给不起束脩,娘和长兄跪在夫子面前求了许久,夫子才叹气一声,免除了我的束脩。”
傅宁珞蹙眉:“你大伯他们不曾照料你们?”
人是自私的,但不能无情,也不能忘本,这是傅文清在傅宁珞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的道理。
当年傅文清也是举全家之力考取功名。
所以做官后,一直尽力帮衬老家的亲人。
他曾经对傅宁珞说:
他不仅是他们三兄妹的父亲,也是祖父母的儿子,还是伯伯的弟弟,外祖他们的女婿。
他为前途欠下了许多情,许多债,所以在他功成时,就需要回报这些情,这些债。
周家大伯是另一个傅文清。
只不过傅文清更有才华一些,如愿当了官。周家大伯落榜了。
但他现在所拥有的半数东西都源于当年父母兄弟的帮衬.如果没有这些支持,他也和周冒父亲一样,是个泥腿子。
“你大伯和你父亲关系如何?”
周槐从没想过这一点,但他很快意识到傅宁珞问这话的含义,急忙道:“傅司直,您别误会。”
“我大伯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傅宁珞问。
周槐有些歉意道:“下官那时候还小,只是听兄长提过。祖父母离世时,似乎把大部分田产都留给了父亲,伯父和父亲起了一些嫌隙,所以两家走动少了。”
“不过父亲去世后,大伯、大伯母给了我们一笔银钱。我们都很感激他们,娘说日久见人心,他们能雪中送炭,以往那些都是小摩擦,都过去了。”
也是因此,周槐在被过继给他家大伯后,才愿意和大伯、大伯母他们离开家乡,去其他地方生活。
傅宁珞听完问道:“你父亲更得你祖父母的疼爱?”
作为长子,理应继承大部分家产才是。
周槐仔细回忆道,摇头:“我祖父母离世时,我才两岁,听母亲和长兄说,大伯他成亲后手头比较宽裕,有稳定的营生。”
“而我父母却什么都没有,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父亲在祖父母生病时,都侍奉在床侧,所以祖父母怜惜父亲付出良多,把田产大多留给了我父亲。”
如此看来,周家二老很开明也很明智。弥补了小儿子的付出,也减轻了他养家的负担
周家大伯…虽然小心眼了一些,但还不算绝情,至少在弟弟过世后,还会帮忙照顾兄弟的遗孀。
也不枉费当年他弟弟供他念书之情。
“既然有你大伯帮衬,你母亲怎还会因为钱把你过继给你大伯?”
周槐想道:“大伯也不能时刻照看我们,家里钱我也不太了解。当时我才五六岁,兄长和娘有些事不告诉我。”
“不过娘应该不只是为了钱,可能还为了让我继续念书。”
周槐说着露出极为歉意的表情。
“小时候我被夫子夸过有念书的天分,父母和兄长都盼望我能好好念书,出人头地。”
“可父亲去世后,大伯偶尔照料,也无法让我一直念下去。所以我猜测母亲应该是为了我考虑。”
这倒是说得通。
“你父亲是如何去世的?”
周槐回忆道:“父亲去世时,我还不足五岁,我依稀记得父亲是去城内卖东西,回来路上摔下了山坡,村里人看见,就帮忙抬了回来。”
“娘当时直接哭晕了过去,兄长也在哭,可兄长还一直努力照顾我,我和娘的饭食,都是兄长做好给我们的。”
四岁的孩子记事不多,况且二十多年过去了,周槐能记得,还是因为当时父亲被抬回来,母亲受不了刺激直接晕过去了,长兄也大哭,他受到了惊吓,所以记忆深刻。
从周槐的讲述中,傅宁珞仿佛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父亲骤然去世后,努力撑起一个家。
他照料悲痛欲绝的母亲,照料懵懂的弟弟,自己却无法好好痛哭一场。
难怪周槐和周冒在二十年离散后,感情还如此深。
年幼的记忆和感情会伴随人的一辈子。在周冒的心里,或许儿时的兄长就是他头顶的一片天。
“既然你们兄弟感情如此深,母子关系也甚笃,为何会愿意搬离故土呢?”
傅宁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所以问的详细一些。
希望周槐能给她答案。
二十年前的事了,周槐需要细细回忆,可能在和长兄重逢后,他也曾回忆过以前的事,所以讲诉起来比较有条例。
“那天我从村学回到家,才发现母亲和兄长都不见了。大伯说母亲带着兄长走了,他给了他们一笔钱。母亲把我过继给了大伯,让我好好跟着大伯念书。”
“我十分难以接受,一直在家等着,去村里找他们,听大家说,我才知道母亲和兄长一大早确实走了,再没回来。”
“我哭了两天,等了两天,大伯看不下去,说带我去更好的书院念书,便带我离开了家乡。”
“你们祖籍是哪里?”
“下官离开家乡时还年幼,只记得是淮阳一带。”
村里六岁大的孩子,父母大多数是放养,除了知道自己村,可能连县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县城。
傅宁珞决定找几乎问问周槐大伯。
周冒的事情大概问清楚了,傅宁珞拍了拍桌上的瓷片,“现在说说这个瓷瓶的事吧,它是真的吗?”
周槐这次没再隐瞒,“兄长出事后,下官想知道兄长究竟想做什么,就一直盯着这个瓷瓶。可下官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这个瓷瓶。”
他就想了个法子,用香味留下线索,先找借口防止蚊虫,在库房薰了特别的香料。
再让狗记住那香料的气味。
十七日,他发现郑博士忽然带进来一口箱子,行为异常,在盯了一个白日没发现特别的异常后,又晚上带着狗继续在外面盯守。
直到二更天以后,他看到一个黑衣人抱着什么东西进了太常寺,不多时又抱着东西出来。
等那黑衣人一出来,狗就要追,他立马猜到玄女瓶被偷了,于是跟着狗一起追。
谁知帮路上被黑衣人发现了。
“所以你的手臂就是那黑衣人打伤的吗?”傅宁珞就看向周槐的左手臂。
周槐下意识捂住自己左臂,反应过来,苦笑:“下官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你隐藏的很好,但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你朝我们行礼,额上都是汗。一个在京为官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见几个大理寺的官差就紧张成这样?”
“既然不是紧张,那就可能是忍痛流汗。如果是正常的伤痛,你没必要遮遮掩掩。”
“你长相和你兄长有几分相似,胡须很短,是近半月才蓄的,再联系你的名字。”
“原本我还没猜到周冒死前留下的喊话是何意,直到听到你的名字,万木之下,鬼影重重。是个‘槐‘字。”
“你应该也听懂了你兄长留给你的话,所以自报姓名时,才会停顿一下,因为担心其他人联想到你的名字。”
“你和周冒有关系,又巧合的注意到郑博士带进来的箱子。”
“种种线索,我才大胆推测你知道周冒和玄女瓶的事,甚至可能因为瓷瓶丢失的事而受伤,故而不敢让人知晓。”
“您果真是神探,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周槐听完她的推测,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的心思,他自报姓名时停顿那一息的小细节,都被她发现了。
“被那黑衣人发现后,那黑衣人射出暗器,我躲了一下,没躲过,伤了左手。“
周槐挽起宽大的袖子,让傅宁珞看他手臂的伤,数日过去,他的伤口还未好,想来伤得很深。
周槐:“他那暗器带钩,下官把暗器挖了出来,所以至今还没好。“
傅宁珞:“那贼人知道你身份了?”
周槐因为碰到伤口,疼得额上冒出细密汗珠,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当晚下官被他暗器所伤后,那人想杀人灭口,下官情急之下,躲在巷子里让狗叫,那个时候把金吾卫叫来了,那人就跑了。”
“下官应该没暴露自己是谁。”
傅宁珞听完赞许道:“你很适合来大理寺查案。”
有头脑,有胆识,而且十分谨慎,用来追查凶犯最合适不过。
周槐惭愧不已:“下官是因为兄长的案子,所以才关注您办的案子,耳濡目染了一些。”
“你恨我吗?”
严格说起来,周冒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
周槐低下头道:“兄长死时,下官恨过您。但后来下官想明白了。”
“兄长说天理昭昭,是告诉我他的结局注定了的,不是您,也早晚会是别人。所以兄长让我向阳生长,不要走上歧途。”
看来还真是亲兄弟才能明白他死前的喊话,傅宁珞解了迷惑,十分满足。
“你兄长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者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周槐似乎想到了什么,踌躇了一会儿,才咬咬牙道:“其实兄长出事那日,他来和我告别过。”
“他去和你告别了?”傅宁珞十分惊讶。
原来周冒那日出现在案发现场外后,又忽然出现在大理寺公堂外,中间是去和弟弟道别的。
“他和说了什么?有没有提过其他东西?”
周槐一五一十讲述道:“兄长来找我,只是和我告别。说要离开京城。至于其他东西他没提过。”
“不过他从过完年,就似乎多了许多心思,总是愁眉不展。”
“所以他说要走,我很担心他,问他去哪里,做什么,何时再回来?兄长说,如果有机会,他还会回来再看我。如果他没再回来,让我也别再记挂他。能找到我,他说他就很高兴了。”
傅宁珞总觉得周冒在和周槐说遗言。
想到周冒选择了自尽,体内又中毒太深,傅宁珞又觉得不奇怪了。
“黑衣人伤了你之后,你还有追查到其他线索吗?”
傅宁珞这么问,也不过是因为周槐敢单枪匹马的带着狗就蹲守让她很惊讶。
他懂得变通,有查案的潜力,他找到了他兄长同伙的踪迹,为了兄长,他可能还会做些什么。
周槐还真不负她所望,真的不怕死的继续查下去了。
“那晚之后,下官深觉自己独自行动太过冒险。万一下官死了,妻儿老小怎么办?”
“兄长的真相怎么办?”
“所以下官第二天天未亮,就找了一个乞丐,让乞丐看狗去哪里。”
傅宁珞:“…”还以为你想通了,想报案呢。结果是找了一个乞丐。
周槐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如常讲述:“乞丐带着狗去找了,后来他告诉下官,狗去了平安客栈,又出城了。”
“出了城,下官没办法再查,但平安客栈…”
傅宁珞:“你查到人了?”
周槐犹豫了一会儿,才看着傅宁珞决心道:
“傅姑娘,这件案子很危险,您确定要继续查下去吗?”
原来周槐犹豫不决,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担心连累她。
傅宁珞:“我若是怕事,就不会当这个女司直了,在家当一个大家闺秀岂不是更安全?”
周槐看着她的目光流露出倾佩,他不愿意放弃,那是因为死的是自己亲哥哥。
傅宁珞不愿意放弃追查真相,是她的正义使然。
周槐很少真心佩服谁,但对于傅宁珞,一个以女子之身当官的姑娘,着实佩服。
她比许多男子还对得起衙署牌匾上“公正严明“四个大字。
“傅姑娘想知道,下官便都告诉您。“
“知道黑衣人去了平安客栈后,下官找机会查看了平安客栈的账册。十八日早上退房的共有十二人,其中十一人下官都想办法排除了嫌疑,只剩下一人。”
“谁?”
“妙智。”
“妙智?”
周槐点头:“据小二说,妙智十五日同一个个子壮一些的人一起到的平安客栈,特意定了三楼的梅字上房。下官看过他们登记的籍贯,是——” 他停顿一下,接着深呼吸,下定决心说出来:
“籍贯是:蓝田县,知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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