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县,知仙观?傅宁珞这次真心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道观名字。
最早是在蓝田县追查小梅时,从卖茶大娘那儿听说的这个道观。
如果她没记过,周冒尸体被扔乱葬岗那日,王诘找了一个大师去给吕玄直超度,此人顺道给周冒超度了。
难道也是知仙观的观主妄虚。
妄虚和周冒是同伙?
周槐直言道:“下官怀疑那个指使兄长打听玄女瓶消息的就是妄虚。”
周槐告诉傅宁珞。
元宵节那日的玄女下凡灯,虽然是太常寺找出来的玄女瓶。
但提议用玄女神像类的瓷器却是知仙观的忘虚。
宫中所有器物中,只有这一件玄女瓶符合妄虚的提议。
所以妄虚可能早就觊觎玄女瓶了,然后指使他兄长他们帮忙盗取。
.
今日的雪一直在下,傅宁珞告辞周槐后,和韦涧素一起乘车离开太常寺。
她戴上斗篷的帽子,继续蹭韦涧素的马车。
韦涧素此人虽经常出手大方,但本人其实不懂得享受,马车里单调冷清,只有一张小桌供喝茶。
白术不在,赶车的是大理寺的衙差。炭火熄灭了无人再烧好碳。
韦涧素这个名门公子哥,压根不懂怎么把炭弄燃。
于是就这么干坐着。
好在茶水还未凉透,勉强能饮,傅宁珞上了车后,一言不发,垂着眼皮整理从周槐那里得到的线索。
周冒是盗取《千金方》、玄女瓶中的一环,他还有同伙,这些同伙可能就是知仙观的人。
“…我已经下令,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不许泄露案情,只对外称玄女瓶找回来了,之后…傅司直,傅司直?”
傅宁珞回神,看向他,“嗯,很好,按您说的做。”
韦涧素:“…”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还没说!
韦涧素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蹙眉,从太常寺出来后,她就这样了。
“你要是不愿意与我一起办案,我可以去和李大人说,让你跟着方少卿!”韦涧素忍无可忍道。
傅宁珞并非真心实意地与他一起办差,只是迫于李大人的吩咐,才不得不违心与他一起。
如果她表现的不是这么明显也就是罢了,但现在她的态度实在让人忍不下去了。
她不乐意,那就如了她意,让她跟着她想跟着的人。
“你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傅宁珞也不是好脾气,见韦涧素又恢复了以往不近人情的模样,冷脸道:
“你要是不喜欢我开玩笑,我以后不说了便是。”
傅宁珞从小到大就没看过几个人的脸色,韦涧素刚上她的上官就耍脾气,傅宁珞也不高兴了,直接让赶车的衙役停车,然后丢下韦涧素,自己果断下车了。
韦涧素见她这样不讲情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也沉了脸色。
“走!”
摔下帘子让衙役继续赶车。
赶车的衙役也听到了两人的争吵,今日方少卿带傅司直一起办案,正面傅司直以后都是大理寺的人了。
两个上官吵架,为难的是他们下面的人。衙役硬着头皮劝:“韦大人,这么大的雪,傅司直——”
韦涧素犹豫了,正想着不和小女子计较,自己先低个头,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傅宁珞。
“傅三——傅三——”
掀开帘子一角,看到对面驶来一辆马车,那个趴在窗户,露出一个脑袋的正是傅宁珞那个世兄——陆二。
韦涧素放下了帘子。
“走吧。”
这次衙役不再劝说了,挥鞭赶着马车往前行驶。
马车咕噜噜越过傅宁珞,往前行驶而去,越过傅宁珞。
傅宁珞瞧都没瞧韦涧素的马车,满面笑容地招手陆二。
“你怎么出来了?”
陆二刚被打板子,伤还未痊愈,跑出来做什么?
“你坐的谁的马车?” 车和赶车的人,傅宁珞都不认识。
马车听到傅宁珞前面,陆二偷偷摸摸躲在马车内,只露出一张脸来,行为说不出的诡异。
“你快上来,有事和你说。”
傅宁珞却看向不远处的卖羊肉串的商贩,这么大的雪,对方还没收摊子回家。
“我肚子饿了,去买点吃的,你找我什么事?着急吗?”
陆二顺着她视线也看到那在大雪中,躲在伞下瑟瑟发抖卖羊肉串的商贩。
“你去买吧,买完快回来,你看你,嘴唇都冻得发白了。”
小商贩离得还有些远,傅宁珞往那边走去。
“傅姑娘——傅姑娘——”
经过一个茶楼时,傅宁珞听到有人喊她,循声抬头,看到源宗裕带着源江婉和楚芸在茶楼二楼喝茶。
大雪天,源宗裕一身墨绿宽袖袍,摇摆折扇,一副多情风流贵公子的模样。
他细长的桃花眼含笑,请她和跟在她后面的马车上的陆二上去喝茶。
傅宁珞婉言谢绝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源宗裕奇怪道:“傅姑娘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楚芸:“她刚刚从韦大哥马车上下来的,不会是吵架了吧?”
源宗裕顿时笑了,“会徽不懂怜香惜玉,傅姑娘可能受些委屈了。”
“哥,你能不能不要提她。”源江婉不快道。
她现在提到傅宁珞就想起卢景生对她冷冷淡淡的态度,反而对傅宁珞这个素不相识之人热络。
楚芸:“看他们来的方向是太常寺,我听说太常寺出了一桩案子,会不会是去查案的?”
源宗裕折扇唰一下收起,拍着手心道:“我让人去查探一下。”
.
天气实在太冷,傅宁珞小跑到烤羊肉摊前,见摊子上所剩的羊肉不算多了,干脆直接买了羊肉,摊上串好的羊肉串也全买了下来。
“烤完早点回去吧,生病了不值当。”
那商贩笑容满面地将一块新鲜羊肉包好给她,又飞快将羊肉串烤好,用油纸袋装好,收了钱,喜笑颜开地推着木板车走了。
傅宁珞拿着羊肉和羊肉串上马车,掀开帘子,看到了车内坐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卢…”师兄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嘘——”卢景生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傅宁珞莫名其妙,但还是没再大声叫他。
马车驶远了一些,卢景生才开口说话。
“刚刚源宗裕他们在楼上喝茶,我是偷偷进京的,不想让外人知道。”
傅宁珞在太常寺忙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把羊肉和羊肉串都放在桌上后,开始大口吃羊肉串。
还分了陆二和卢景生两串,陆二臀部有伤,不能多吃,卢景生是因为口味清淡,只是尝尝味道。
“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傅宁珞含着烤羊肉含糊不清问。
“因为会有麻烦。我不想麻烦找上门。”
傅宁珞想到源江婉和师兄说不清的关系,脸色有些臭,嘴里的羊肉串都不香了,放下道:
“我也是麻烦。”她只不过不如源江婉那样直白大胆罢了,其实没多少区别。
卢景生不知哪里惹到她了,到了杯热茶让她暖暖胃,“陆二刚刚说你被会徽赶下车了?你们吵架了?”
明显的转移话题,但傅宁珞还是中了招,提起韦涧素,傅宁珞一肚子埋怨。
放下茶杯,添油加醋地讲述韦涧素如何不好相处,如何在她面前耍派头,如何古板不近人情。
成功让陆二和她同仇敌忾。
“要不然你换个更适合你脾气的吧?那韦涧素一看就和你脾气不合。”陆二臀部有伤,趴在马车上,吃完一串烤羊肉串,意犹未尽。
当差的哪有说换就换的,傅宁珞更失落了,以她跳脱的性格一直装乖巧也很难。
傅宁珞为官、打算做些师妹的热血心情才渐渐凉了下来。
她先要在大理寺呆下去,查她想查的那件旧案,她想帮助更多的女子,在大庆律上为女子争取权力。
可现在她连小小的韦涧素都搞不定 ,连忍耐他的恶劣言语都做不到,谈何有大施为呢?
说不定还不等她在大理寺站稳脚跟,就因为和韦涧素不和而导致被赶出了大理寺大门。
傅宁珞感到沮丧。
“罢了,以后我不同他开玩笑就是了。”
作为傅宁珞和韦涧素都熟稔的中间人,卢景生熟知两人品性。
没有受师妹情绪和言语欺骗,直接抓住了重点。
师妹和会徽开玩笑,想去方少卿手下做事,会徽恐怕当了真,所以说了重话,让师妹直接去方少卿那儿。
而师妹呢,很不服气,觉得会徽故意为难她,落她面子。
看师妹这语气,这态度,这丢下会徽丝毫不回头还不愿意搭理对方的冷静,丝毫不像是心悦自己好友的样子。
大冷的天,卢景生却如同三伏天喝了凉水一样舒爽。
听到两人对话,一直没发表意见的卢景生才神清气爽外加冷静道:“珞珞,你现在是会徽的手下,你之后还会再他手底下继续查案。你这样想会让你以后很辛苦,会徽也是,你们的关系裂痕会越来越大。”
只要师妹不是心悦好友,卢景生觉得他们俩的上下关系很好处理。
只要师妹服气会徽,真正拿会徽当上官看,没有多余的心思,以他好友的品性,两人只会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都退让了,愿意压制自己的性格,为何还不行?
见她瞪着眼睛不明白,卢景生叹息,“你刚刚一直说你是在开玩笑,但我听得出来,如果你有选择,你未必选择跟会徽。你的官职只是短期的,这让你的心一直漂浮在空中,难以落到实处。”
师妹虽然在讲述中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但关键脉络和情绪都是真实的,卢景生看得分明。
两人相伴多年,有时候卢景生比她自己还更了解她的心思。
“你不就是说我不肯脚踏实地吗?”傅宁珞赌气道,“我就知道你偏心,我那官本来就只有一年期限,我也不是为了当官而当官,你却希望我像其他官一样认真服从上官指令,死心塌地的跟着一个人办差。”
“可石头就是石头,它的归宿是在其他石头里,而不是装成珍珠镶嵌在头冠里。你想让一颗石头变成一颗珍珠,但石头不想变成珍珠。”
“珞珞,你为何每次说气话都爱贬低自己?”卢景生眉头紧皱,“你便是颗石头,在师兄眼里,那也是一颗宝石。”
“你如果不做宝石,怎么能呆在你现在的位置上?”
“你见过哪一颗不起眼的石头能在头冠上安之若素的?”
石头呆在头冠上就必须成为或者伪装成宝石,因为它不能改变头冠。不会有人觉得需要改变的是头冠,石头没有选择。
师兄觉得她是玉石,能雕琢得更好,但她想做的不是呆在头冠上华丽灿烂、人人都赞美的宝石,她想要做一颗随心自在,不枉费人间走一遭乡野间的顽石。
“卢景生,我不想听你说教了,你总是希望我成为你雕琢美观的玉器。”
“可如果我不能成为你教好的璞玉,是不是就不配做你的师妹了?”
自从认识卢景生后,他手把手叫她习武、念书。
她每次犯了错,偷懒,都被师兄抓住。他很少真的与她生气过,大多数时刻都是笑骂她,然后点出她的不足,让她改正。
山上其他人都说,对她这个师妹,卢景生用尽了他一生的好脾气和耐心。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讨厌师兄偶尔的劝导,她想知道,卢景生对她一切的宠护,是不是都只是因为所谓的玉不琢不成器?
他对她的一切宠爱都是想让她这快璞玉不会蒙尘。
所以他一直把当孩子一样引领。
可是——
她想要做的不是孩子,也不是一个总需要卢景生扶着长大的师妹。
“卢景生,我不想再做你师妹了!”
“我是璞玉还是石头,我自己会选,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傅宁珞叫停马车,一个人跑了。
“你干嘛总是说教她,让她改变!”傅宁珞冒雪跑了出去,陆二最担忧。
他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的脾气,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傅宁珞心意,有口难言的人。
所以听到卢景生说教一通,也不快了。
“卢景生,你总是喜欢说一堆大道理,都是为了她好。但你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吗?”
“你是她师兄,又不是老夫子,整天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循规蹈矩。她要是循规蹈矩,就不是傅三了。”
“你要是接受不了她的缺点,接受不了她犯错,那你趁早别当她师兄了,找个能让你称心如意的去!”
陆二小时候还听话懂事,但越长大越纨绔。他和傅宁珞丢脸也丢到一块去。
但傅宁珞脑子比他好,也更能忍,更知进退一些。
所以在他的对比下,傅宁珞就成了他爹娘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陆二犯起浑来,那是连他娘都拿他没办法。他自己如此,就更不会觉得一起狼狈为奸的小伙伴哪里有错。
如果傅宁珞都需要收敛脾性,那他岂不是需要改头换面?
此时此刻,陆二才终于懂了为什么自己小伙伴提起她这个好师兄时,总是先扬后抑。
说到最后以愁眉苦脸结尾。
卢景生是她旁边的大山,小时候她仰望他,能替她遮风挡雨,但长大了,这座大山就成了教条和压力。
陆二一直觉得,卢景生当的不是师兄,而是师父。
还是令人讨厌,让人反抗的那一类师父。
为了自己小伙伴,他一口气把自己的不满都嚷了出来。
“卢景生,你是当爹啊,还是当娘啊?傅叔都没你这样望女成凤。他昨日还说傅三要是被韦涧素欺负了,就找个机会欺负回去,只要不把人得罪狠了,都是小孩过家家。”
卢景生被他们两个忽然的发火弄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叫住师妹回来,就被陆二的话震得虎躯一震。
什么叫他当爹当娘?
师妹就是师妹,只比他小六岁,他怎么就当爹当娘了?
陆二丝毫没察觉他震惊的神色,他臀部有伤,是因为卢景生说他秘密回京,找师妹有事,他才跟出来的。
正好他想吃外面的美食,谁知人找到了,也气饱了。
他用力拍了一下趴着的长椅,气鼓鼓瞪着罪魁祸首。
“你倒好,直接让傅三忍。她都还没和韦涧素正式打一架呢,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输?说不定打完她还能换一个上官呢。”
“韦涧素一个大男人,一点玩笑都不能开,傅三就是不想跟着他办差怎么样?他们之前还打过一架呢!”
“傅三和他一起办案这么久了,没有拖后腿不听指令,开个玩笑都不成?小气吧啦的,还让不让人的心自在了!”
陆二越说越气。
他都没打过他小伙伴,进京后不仅被人打吐血了,还得跟着人办案、听命行事。本就够憋屈了,现在连开玩笑表达一点意见也不行了?
陆二骂着,把自己气着了,他一把掀开车帘,对着外面的马夫吼:“改道,送我回府!”
卢景生好气又好笑。
这两青梅竹马就跟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还说自己长大了。
朝堂官场,被他们两个说得像过家家一样。
谁家下属能打了上官再换个上官?谁敢收这样的下官?
大理寺众多官员,除了李大人和会徽,谁敢当小姑娘的上官?
便是方少卿…卢景生眸光忽然一闪。
原来好友打的是这个主意。
活该他受气吃瘪。
眼看陆二让马车回傅府,卢景生连忙吩咐马车:“去追十二姑娘。”
马夫应了一声。陆二虽然不满,但听他吩咐去追傅宁珞,还是老实呆着了。
“她肯定回府了。”
卢景生:“她刚和会徽他们去查案,刚刚上马车时,也没说要回府。我猜她可能还有事要办。”
陆二下巴靠在手臂上,刚骂了一通,虽然觉得卢景生确实太过聪明,什么都能一眼看穿,但还是心里别扭,不想再和卢景生说话。
换做其他人这幼稚脾气,卢景生肯定直接赶人下车。但陆二是师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不看僧面看佛面,容忍了他的放肆。
“方才珞珞说不想当我师妹了。”卢景生端了酒杯,轻抿了一口,“这是她忽然的气话,还是早就有此心思,早就对我这个师兄不满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