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师妹“病情”加重了呢?
“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傅宁珞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他:“他说玄女瓶祸福相依,当真应验了。”
因为玄女瓶,钧瓷在短短十几年声名鹊起,流传四方。但也因为它,死了几个人了。
“如果不是那个真的被你们拿了,恐怕那么神异的瓶子还会惹出大乱子。”
卢景生:“…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故弄玄虚。世上之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非福即祸?便是你面前那盘红烧肉也说祸福相依,你也挑不出错来。”
傅宁珞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面前那盘不知何时空了一半的红烧肉,视线移动,落到旁边偷偷大快朵颐吃红烧肉的某人。
“?!”
“陆二!”
这家伙什么时候偷了半盘红烧肉?
她怎么都没看见?
傅宁珞急得一跺脚,放下碗筷把陆二的碗夺了下来。
“你伤势还未痊愈,竟然吃这么多油腻的红烧肉,你不要命了?”
陆二养了两日伤,一日三餐都受他兄长管控,都是清淡的吃食,零嘴也少的可怜。
毫不容易出来,闻到香喷喷的红烧肉,他怎么能忍得住。
在发现傅宁珞和卢景生专注说案情时,他就偷偷弄了半盘红烧肉。
“不吃浪费了,要不然你先让我吃完?”
“我待会儿拿回去给小池子喂狗。”
陆二:“…”
小池子和小虎子养了一条狗,因为在救傅宁珞这件事上,那条狗立了大功,现在吃的比伤员陆二还好。
鉴于陆二吃了太多肉,接下来傅宁珞塞给他一个苹果了事,和卢景生继续谈案子。
为了半碗红烧肉,失去了享用一桌美食的资格,陆二捧着苹果留下了后悔的眼泪。
卢景生:“吴先生说,他只知道太仪道长是蓝田县人士。”
蓝田县?
又是蓝田县。
“难道这个太仪和蓝田县知仙观有关?”
卢景生将最后一只虾剥好壳放到她碗里,拿帕子擦干净手。
“你打算去蓝田县知仙观查妄虚他们?”
傅宁珞:“周槐说,偷玄女瓶的黑衣人当晚回到了平安客栈,我上来时查过客栈的账册。”
难怪他们找了她这么久没找到,最后在客栈二楼窗沿看见她了,原来先跑去查案了。
卢景生不得不说这一点上很佩服师妹,再生气,也不耽误她查案。
他甚至怀疑她是否一边生气骂他,一边气势汹汹地查案,想找出幕后人大卸八块发泄。
“我找到了周槐所说的籍贯蓝田县知仙观的妙智。”
大庆朝有严格的户籍、过所管理制度,京城尤其严格,且不说进出城门需要检查,住宿客栈,租住住所也必会登记。
“妙智是十五号住的客栈,十八号退的房。据小二说,与他同行的还有一男子,比妙智要健硕些,左下颌有一粒细小的痣。”
“我和小二描述了大理寺画师画下来的,在刘记茶馆引诱郑博士的偷换玄女瓶的两个戴帷帽男子的身形,小二说很像妙智和他同行的人。”
“在账册上,我还发现了一个和妙智名字相似的人,可能妙智的同门。“
“那人叫妙音。初三住进平安客栈,而且更巧的是,他订的也是梅字上房。不过他十二号就退房离开了,妙智是在他之后入住的梅字上房。”
卢景生看她把最后一只虾吃完,擦擦唇角不打算再吃了的样子,大概吃饱了,就倒了杯水让她漱口。
“这三人都住平安客栈,又接连和案子有关。可能就是周冒的同伙。不过平安客栈的四君子上房都相差不大,为何这三人都选择了梅字房?”
旁边啃完苹果的陆二看了看他们所处的这间房,看到房间内挂了一副山水墨竹画。
“这房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都打扫干净了,还能查到线索吗?”
客栈上房为了保持整洁,每个客人离开后,都会打扫屋内,以便下一个客人入住。
距离玄女瓶丢失已经过去数日了,妙智他们也早已退了房间。
卢景生来过平安客栈,对客栈内的上房都很了解,目光扫视一圈后,在屋内挂着的山水墨竹画上停了一息,旋即看向傅宁珞。
“你为何选了竹字房?”
“竹字房?”陆二愕然,同样奇怪地看向傅宁珞:“不是梅字房?”
傅宁珞漱完口,放下水杯。
“妙智他们的房间我进去看过,没有异样。这间房是周冒住过的。”
“他去年十二月初住进来,正月十一日退房。他比——”她语气停顿了一下,“我看过账册,他比妙音早一日退房。”
“早一日退房有何奇怪的?”卢景生不解,陆二也听不明白。
傅宁珞沉默了片刻。
而后忽然语气低沉道:
“师兄,我发现梅字房外墙上有一些地方似乎被清理过,灰尘泥土格外少。你说我会不会错怪周冒了?”
卢景生听她说过周冒的案子。
自然知道周冒定罪的有利证据就是他所住的竹字上房外墙留下了他的脚印,且这脚印上还有死者吕玄直所租住院子特有的素心梅和南天竹。
现在疑似周冒的同伙,妙音他们所住的梅字上房外墙被人特意抹去了痕迹。师妹原本就对周冒的死保有一种奇怪的疑虑,现在发现自己可能怀疑错了人,自然有些彷徨无措。
查案断案,最怕的就是出现冤假错案。可人非圣贤,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出错呢?
先前找到师妹时,发现她坐在二楼窗沿发呆,还以为是因为和他吵架伤心,现在方知她望着朱雀大街方向,是在看周冒死时的地方。
她怕自己冤枉了好人。
“珞珞,”见她低着头自责的样子,卢景生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不是你错怪了他。是他自己选择了用死掩盖真相,他的死,与你无关。”
可那是一条人命,不该不明不白的死去。傅宁珞没有被安慰到。
她起身走到窗前,雪花纷纷扬扬,街上只有极少的人和车行走,静谧到有些寂寥。
傅宁珞举目望去,看向朱雀大街周冒死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他死时的情形。
“师兄。”
“嗯?”
不太明白,师妹和周冒不过短暂的交集,为何会在她心里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以至于如今还为了周冒的死而耿耿于怀。
他走到窗前,陪着她一起看外面。
但周冒死时,他不在京城,也未曾见过,因此他看得只是飘飘洒洒三尺雪。看不到师妹眼中的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有一个猜想。”傅宁珞安静许久,忽然充满愁绪道。
“这个猜想可能会破坏一个人的家庭,可能让这个家庭反目成仇,酿成更大的灾祸。”
卢景生转头静静的看她。
“但我还是想查清楚,可我…又有一些不忍心。”
卢景生看到她的挣扎,而后移开视线,伸手接住了窗外的一片雪。
“珞珞,你看。”
傅宁珞看向他伸向她手心里的雪花。
“这雪花,多美。”
雪花慢慢融化在师兄手心,成了一滩看不出任何形状的水。
“可你看它这么美,也留不住它。它由水而来,归于水。”
“这世间的事,世间的人便如这雪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你想追查的真相,会让一个家庭反目成仇,就说明这个家庭本就长在仇恨中。”
“有仇恨而来,总会归于仇恨中去。”
“你当知,一颗果实,外表再美好,再惹人怜惜,也阻挡不了内里的腐烂。如果没有人及时挑开,你又怎知最后那颗果实会不会连整个果实都腐烂掉呢?”
“珞珞,割去腐肉,会很疼,但保住了完好的果实,你做的,是还原真相,告慰冤屈。有罪之人,是否其情可悯,其行可原,那是主官判决时该考虑的,你只要做好你应该做的就是极好了。”
傅宁珞摇头道:“我可怜的不是犯人。师兄,如果有人杀子,其子死前放过了他,若是让其他孩子知道自己父母犯下的恶行,又该如何?”
“师兄,真相或许可以惩治犯人,但往往伤害最深的却不是犯人,还有与案子有关的其他无辜之人。”
卢景生认真听她说完。
能举出父母与子的例子,又与眼下案子有关的,卢景生轻而易举推断出她说的猜想可能和周槐有关。
毕竟周冒死前的遗言是留给亲弟弟周槐的。
卢景生想着如何安慰师妹。
她虽然想要追查她所说的猜想,但显然内心很挣扎。
“十二。”
傅宁珞抬眸看他。
“你觉得查案,最重要的是什么?”
傅宁珞想了想,道:“真相。”
卢景生摇头:“真相是刀。可拿刀的目的是什么?”
傅宁珞沉声:“杀人,震慑。”
“不错。”卢景生温和地看着她,“断案的目的从来不在于真相,而是遏制罪行。”
“世上的恶人除不尽,但如果不遏制,恶人就会当道,世上就没了正义公理。”
“世人往往被各种俗事、各种人、各种情感左右。他们想到底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于是得出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来安慰自己,想要无视真相。”
“可真相从来不只是告慰死者。更重要的是压制恶人、恶行。”
“今日师兄告诉你,真相是屠夫手中的刀,律例是已经搭建好的法场,屠夫走上法场,亮出刀,就是要杀伐。”
“杀伐的目的是惩恶,但更重要的是扬善。”
“如果屠夫没有手里这把名为真想的刀,他就走不上名为律例的这个法场,法场不用,就会成为摆设。”
“一个摆设的法场,犯人还会对它心存畏惧吗?”
“珞珞,你对无辜之人知道真相不忍。但你要明白一点。真相不会因为任何人撼动,律例本就无情,有情的是登了场之后,举起刀但又放下刀的屠夫。”
“内里已经在腐烂的果子,不能再寄希望于它完整,你需要接受伤害已经造成的事实。”
傅宁珞听完沉思许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师兄说的话简单而通透,只是她容易被感情左右。
师兄说了这么多,但其实她真正听进去的只有一点,也是她即便不忍心追查她的一个猜想,还是想要去追杀的重要原因:恶人的逍遥法外,是对天下所有本分做人的人的最大的不公。
公理不能只存在于人心,还因为存在于看得见的阳光下。
“师兄,我知道了,我会继续查下去,我就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不应该被私心左右。”
卢景生见她坚定了意志,不再为了无关之人愁苦,心底放松了些。
他不希望师妹被这些案子所牵绊。
真相从来都不是那么美好的。
可这些不美好,都不是师妹该承担的。
“你能想明白就好。”卢景生抬手轻轻将她头顶的雪花拍去,“你要永远记得,法力或许不外乎人情。但这份情不能是私情,也不能出现在真相的追查中。它永远只能存在于判决中。”
傅宁珞想到自己这个女司直只有查案之权,没有判决之权,觉得相较于举刀杀伐的屠夫而言,只做一柄被人拿起来的刀还是少了一些快意。
“师兄,”傅宁珞抓住他替她拍雪的手,用极为真挚的目光看着他,“你觉得我这个女官能不能再做得出息一些,以后也能坐在公堂之上审案判案?幕后查凶少了一些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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