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景生的手被她牢牢握住,感受到她双手的凉意,顿时不敢再放她在窗前呆着了。
“快坐着烤火,你看看你的手,都冻成冰块了。”
哪有那么夸张,两人牵着手,但谁都没察觉异常。傅宁珞以前常被卢景生手把手教剑法和字。
顺着卢景生牵着她的手坐在火盆前烤火。
卢景生:“你想高坐公堂之上,就需要成为正式官员。你想当官吗?”
傅宁珞垂眸看着自己被炭火烤暖的手,仔细想了想。
当官对她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成了女司直后,她一直保持着新鲜感。
但从此踏足官场,她从没想过。
师兄是想告诉她,她愿意为了一时的兴趣费劲心思往上走吗?
傅宁珞问自己的心。
她可以费尽心思当上真正的官,但却不愿意一直当官。她还是有自己的路走,这个女司直只是她短暂的路程。
“可是师兄,我今日给那些被花月楼无盐女榜欺压的女子们请命时,我忽然觉得我这个女官很重要。”
面对最信任的师兄,傅宁珞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当官的都是男子,这个世道都是男子说了算。女子有了冤屈,很难找到替她们做主的人。”
“前几日,娇女楼案的受害女子们和我说,为何女子的命不能由自己做主,为何父母丈夫能买卖自己的女儿。为何错的不是她们,她们却只能接受朝廷和亲人给她们的安排。”
“我觉得我当官,至少能让这些女子有喊冤的地方。”
卢景生认真听着。
在找她时,他亦听到了百姓们的议论,说她如何威风,如何挑了美人榜,如何和花月楼作对。
还有那首被传扬开的诗。
卢景生望着小姑娘忧国忧民的样子忍不住愉悦地笑。
说实话,他以前从未想过师妹会作诗。对于那些,她素来不经心,觉得文绉绉的很酸腐,不适合她一个女侠。
今日她确实让他很意外,很惊喜。
尤其那句“伯乐到天明。”
文采差了一些,但深得他意。
可后来在听到有人感慨小姑娘在马车上跪了许久,等到圣旨后方起来,他难免心疼。
“珞珞。”
傅宁珞看着他,等他说。以往她有困惑时,也经常找师兄解答。
“你想替女子争取权力,这很好。可是——”
“可是什么?”傅宁珞问。
卢景生瞧着她懵懂单纯的眼神,轻轻摸了摸她头顶。
“权力对应的是地位,你与其说是想要让她们不再被随意欺压,不如说你想提高她们的地位。否则你做的一切,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要你离开,她们受到的一切不平又会卷土重来。”
傅宁珞想要帮助那些女子们,也不过是今日有感而发,她还没想那么长远。
见她沉思,卢景生如过去一样,细细告诉她一些世间的道理。
“自古以来,有多少女子从一众男儿中脱颖而出。蔡文姬、卓文君、樊梨花、花木兰,王昭君…她们哪一个不是巾帼不让须眉?”
“还有吕后、秦宣太后,冯太后,她们甚至执掌大权过。她们难道没看到女子的艰难吗?”
“那为何千年来,女子还是地位低下,被欺凌呢?”
傅宁珞:“为何?”
“因为根本的原因是生产。”
傅宁珞眼神出现了如婴儿般的“干净”,但她努力做出“我在听,我有听懂”的样子,卢景生以前上课时,她就经常在走神时露出这样的神色,让他忍不住手痒,拿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学习的态度。”
傅宁珞闻言,立马收起自己伪装出来的样子。
“那你说仔细一些。”
卢景生:“你知道,这世间最多的人是什么人?”
傅宁珞不假思索:“农。”
卢景生:“不错,农。那你认为,农最重要的是什么?”
傅宁珞想了想:“天时。”
“天时非人力可为。农最重要的是力气。种地需要力气,天下千千万万农户,有多少能买得起牛?能买的起车?”
“没有这些,种地就不能缺了男子。”
傅宁珞不同意:“可有些女子靠自己的勤劳也能养活自己。”
卢景生:“确实有这样的女子,但这样的女子有多少呢?仅农户而言,她能养活自己,但能养活孩子和父母吗?”
傅宁珞若有所思,卢景生:“说得浅显一些,营生决定地位,一些女子家境富裕的,能招婿,一些家世高的女子,能管家世低的夫婿。”
“你要想天下的女子地位提升,那就需要提升基数最大的农户女子的地位。拥有话语权的女子增多,自然就不会再被男子轻易欺压。”
在卢景生眼中,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是人。能者居之,弱者怜之。提升女子的地位在他看来是件好事,但同时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他无男女偏见,故而能对有心提升女子地位的师妹讲述他所体会到的一切道理。
在他看来,强者压迫弱者,富裕者压迫穷人,男子压迫女子,说到底也是强者压迫弱者。
想要弱者不被压迫,仅仅靠教化强者不可能做到,还是应当女子自己强盛起来。
在世道的伦理教化和现实情况下,喊口号没有意义,还会导致悲剧发生。
就好比在一个人被打得起不了身时,在旁边着急地喊这个人快爬起来打回去或者让打人的住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递给被打的人武器。
有了武器,总会有人反抗的。
而反抗的人多了,打人的人就会收敛。
这就是人性,不可能彻底改变的劣根。
傅宁珞认真听完,顿时苦了脸色。
她一个只懂破案的姑娘,如何让广大的农女们掌握营生呢?
总不能都去养蚕织布、或者经商吧?
国之根本为农。农就是土地,简而言之就是需要能弥补女子力气不足的弱项。
傅宁珞:“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卢景生:“办法总比问题多。你解决不了问题,不能解决人吗?”
傅宁珞发现自己又听不懂了。
臭师兄,每次说话就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
卢景生对上她不满的眼神:“…你一人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多找一些人帮你,女子们的事,不只是你一个女子的事,总会有人与你不谋而合的。”
可她要去哪里找这样的女子?
这次卢景生没告诉她,只是让她莫要心急,该来时,自然会来。傅宁珞懒得和他打哑谜,也懒得再多问。
既然这件事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她干脆随遇而安,能帮一个是一个。
聊完此事,傅宁珞忽然发现陆二半天没说话了,转头一看,这家伙吃了睡了,睡了吃,趴在旁边榻上正昏昏欲睡。
傅宁珞帮他把披风盖好,“我们马上就回去了,你别睡。”
陆二打着哈欠裹紧披风。
“那你快点,我困了。”
原本他受了伤该在府里好好养伤,当个无忧无忧的小猪,非不安分,跑出来玩。
“算了,我们先回去吧。师兄,你也早点出城吧,不是还要去找大师谈道解惑?等城门关闭,你就出不去了。”
卢景生:“你还想去周家查案?”
都这个时辰了,还打算趁夜忙?
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不成。
傅宁珞:“我挑破了周槐和周冒是亲兄弟的事,周槐回家后肯定忍不住和他大伯他们说周冒入土为安的事,我正好去探听。”
卢景生见她打定主意,不再劝。
见她准备扶陆二起来,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之前的误会解开。
“十二,师兄在马车上时反思过,以前师兄对你确实要求太过…”
“师兄。”傅宁珞打断,抬眸看着他。
卢景生看着她清澈的眼眸,要说的话就忘了,“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没能成为你理想中的有所为的师妹,你会很失望吗?”
对上她认真而郑重的眼神,卢景生也不由正色对待。想了想,也看着她的眼睛。
“在旁人眼中,师兄出身名门世家,是个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人;但在族人眼中,我浪费自己的才华,不入仕途;在好友眼中,我虚度年华,无为而治。那在你眼中,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傅宁珞被第一次问自己对他的看法,低眉思索了一会儿。
“在我眼里,”傅宁珞抬头望着他,”师兄是一个寻找自我,追求自我的人。你看遍了半个世界,却依旧没找到你自己想要的东西。”
卢景生缓缓笑了。
他逍遥自在半生,自以为是个闲散人。
他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风景,从不曾在何地停留许久。
他以为自己只是随心洒脱。
却被师妹一语道破,他只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为无心,所以无牵挂。自在来,自在去。
原来只有师妹看懂了他。
卢景生渐渐笑出了声,傅宁珞看到他眸中盛满了清辉,恣意又开怀,内心像被小鹿撞了一下,砰砰直跳。
她看呆在原地。
“不错。”卢景生笑完朝她颔首,“师兄都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又怎会要求你?”
“十二,你早已走在了师兄前面,找到了你心之所向,师兄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师妹,”他望着傅宁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兄很羡慕你。”
直到出了平安客栈,上了平安客栈的马车,傅宁珞还晕乎乎的。陆二上了马车就趴在长凳上了,等了半天不见马车动,掀开帘子就见到她握着马鞭傻乎乎的笑。
陆二:“…回神了,人都走了,你还发呆。”
傅宁珞笑呵呵:“陆二,你听到了吗,他竟然说羡慕我。”
“出息!”陆二摔下帘子趴回车上。
她那蠢笨的表情实在没眼看。
傅宁珞回了神,望着师兄的马车走远,才赶着马车掉头。
这辆马车是借的客栈的,等回府后还得让下人还回来。
“你懂什么。”傅宁珞赶着马车反驳陆二言语间的嫌弃,“你知道我多羡慕我师兄吗?”
“不知道。”马车内的陆二隔着帘子很干脆道。
傅宁珞:“他十二岁便在江湖扬名了,同辈中,他的武功能排前五。”
哦,那有一点厉害。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练得这么厉害啊?”陆二在车内感慨道。
他现在的武功和傅宁珞不相上下,当然,那是在傅宁珞用轻功的情况下。如果不用轻功,她打架会输给他。
傅宁珞:“他还考中了进士,二甲第一,学识只比四哥略弱一点。”
傅宁珞四哥,陶明山的四弟子,如今已经开书院广收学子了。学渣陆二不再吭声了。
傅宁珞:“他还很有钱。”
陆二刚准备说自己也有钱,他家家产有他的一半。就听她继续道:“他比三哥还有钱。二哥说,我们以后都是他和三哥的长工。”
傅宁珞的三哥是富商,产业五花八门,支撑起了陶明山的经济。
陆二以前听傅宁珞说过,他最初的启动资金和人脉都是卢景生给的。所以他每年所赚银钱与卢景生平分。
而她三哥每年所赚大约是徐州一年的赋税。
陆二默默不说话了。
他家只是一个土财主。家里产业分他一半,可能也只是卢师兄他们的一个零头。
算了,还是睡觉吧。
睡着了,梦里什么都有。
外面不紧不慢赶车的傅宁珞感慨:“先生说,他就是什么东西都太容易得到了,所以什么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三哥说:他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闲人,只有让他吃一年的窝窝头,他才会明白白米饭的珍贵。”
就好比有些人吃窝窝头是苦,而对于尝鲜的卢景生而言,那是趣味,他能看到其他人的苦,但不能贴身体会。
更何况她师兄还能吃苦,只是没尝过极致的苦。
可谁能让他吃一年的窝窝头呢?他让他们几个伸手要月钱的吃一年窝窝头还差不多。
陆家以前只是村里的一个土财主,陆二也养了一身富贵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有他兄长,村里唯一的神童,傲气得很。
如此一对比,陆二勉强能理解卢师兄为何长成如今这般了。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身为大家,却是个隐士的父亲,性子就更加淡泊名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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