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锦月被传唤到乾霄宫时,已是深夜。
宴席已散,更深夜重,静默的殿内里看似冷冷清清,细看却人影幢幢,暗流涌动。
帝后高居于上,阮娴端着茶坐在一旁,侍卫肃立两侧,大殿中央站着一人,跪着一人,躺着一人。
站立之人与跪立之人,尚可凭借官袍分辨个大概,而躺着那人身盖白布,让人毫无头绪。
王锦月越是往里走,越是心惊胆战,正准备行礼,却被皇后以眼神制止,默默走到一旁。
身着明黄色华服的青年依旧居高临下,只是面色变得深沉阴郁:“你的意思是,此人在你苍鳞卫统领的眼皮子底下,还未审出只言片语,就这么死了?”
“卑职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跪立之人俯身重重叩首,正是苍鳞卫统领石涯。
苍鳞卫是皇都禁军中的一支精兵,负责皇宫最核心的安保工作。
而那谋害公主的嫌犯,竟在皇宫核心守卫的看守中,轻易断了气。
阮令烦躁地挥挥手,立于石涯身侧的江明徵会意,微一颔首,便有侍卫上前,将石涯和那具尸体一同带下。
“废物。”阮令扶着额头,肉眼可见的疲倦,“昭言,你来说。”
江明徵不欲掺和此事,但他也知晓自己不可能置身事外,只是没想到人证毁得这么快,他还在回府的路上就被皇帝召回了皇宫。
江明徵将今夜所见一五一十说来,只是隐去了和阮娴之间的种种。
他这番话与阮娴所言并无出入,阮令从他身上找不到突破口,目光转向王锦月:“贵妃,公主说今夜为她引路之人是你所派,此人涉嫌谋害公主,已畏罪自杀,你对此作何解释?”
王锦月强装镇定走上前来:“回陛下,臣妾并未指派专人,是、是此宫女自行上前,臣妾确实瞧她眼生,只是那时一心想着莫让公主受凉,未有细查她的来历……是臣妾疏忽,恳请陛下降罪!”
“你自然有罪,只是眼下朕无暇他顾,改日皇后自会惩处。”阮令沉沉地叹了口气,“如此说来,竟是再寻不到半分线索?”
皇后崔元青安抚似的拍了拍阮令的手,朝着阮娴问道:“长徽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阮娴正不动声色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判断皇帝对她如今是何态度,听闻皇后提及自己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曾。”
阮令对她的不假思索很是不满,反驳道:“你再好好想想。今日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选中你一个?”
“我近年来深居简出,从未与人有争执。”阮娴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答得自然快,哪成想他这也有的质疑。
阮令冷哼了声:“你这脾性,何时口无遮拦,暗中得罪了谁而不自知,也不足为奇。”
接二连三的挑刺让她心头火气,阮娴放下茶盏,微微扬起下颌,望向那位所谓的兄长。
公主对皇帝的想法,也正是她的想法。她最讨厌这种无情无义之人,若不是公主无权无势,她想要查什么都束手束脚,难以打听更机密的情报,才不会考虑和这皇帝打好关系。
这些时日她也曾试过用“为先帝祈福”之类的理由,修书给几位德高望重的清流老臣,信中没有半点涉及朝政,可那些人一听说长徽长公主的名号,便立马推脱的推脱,闭门的闭门,唯恐避之不及。
阮娴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一口气堵在心中,克制住呼之欲出的不满,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这话,倒好似我这个受害者反而成了罪人?且不说陛下如何断定幕后之人一定是冲我而来,即便是,难道被人盯上,反倒是我的过错?”
“长徽,陛下并无此意。”崔元青淡淡解释了一句,为两人之间可以预见的剑拔弩张打着圆场,明明也只是与阮令年岁相仿,气场却沉稳如山。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定论:“既已死无对证,只能再寻线索。如今时局敏感,此事事关天家颜面,不宜大肆声张,江卿既为知情人,此事便交由你与石涯协同查办。”
“微臣领命。”
崔元青颔首,又道:“夜已深了,陛下当以龙体为重,莫要忧思过度,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
“至于长徽,若是有心之人冲你而来,宫中到底比公主府安全,你若愿意,今夜或可留宿宫中,本宫之后也会调派一支精锐,护卫公主府周全。”
阮娴正想着找个借口留在宫中寻求庇佑,听见皇后提出的方案,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娘娘思虑周全。”
这位皇后娘娘沉静如水,光是瞧着就让人心安信服,他们明明都是一丘之貉,可她却唯独对她生不出什么嫌恶之情。
可惜啊可惜,她偏偏是崔卓的独女。
如果没有这一层身份,她直接把心思放在皇后身上得了,何必还要看那皇帝的脸色。
“好了,都散了吧。”
此日注定不大太平,哪怕到皇后安排的寝宫歇下,阮娴也睡得极不安稳。
入夜之后,世界安静地仿佛只剩她一人,她心中装着的今日发生的种种,不知怎得想到了江明徵,便又想起父母,想起失散天涯的手足,心中思绪纷繁万千,渐渐缠成一团乱麻。
夜半三更时,困倦终于占据上风,阮娴昏昏沉沉地合上打架的眼皮,顷刻日月逆转,她竟重回到了与江明徵重逢的那条热闹街市上。
不过这条街似乎与那天有所不同,虽陈设未变,摊位上却空空如也,街头巷尾的店面也只稀稀落落地开了几家,冷清不已。
阮娴站在大路中央左顾右看,身边偶尔有人来来往往,却无人多看她一眼。
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不知为何身临此地,阮娴不明所以地朝前走了几步,隐约间听闻妇人哭嚎,好奇心使然,她循着声音走去。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吧!只要你肯救她,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
“哎呀,我都说多少遍了!她没救啦!你赶紧走吧!”
“砰”的一声,木门重重合上,阮娴赶到时,就看到一位妇人抱着个面无血色的孩童,无力地瘫跪在地,撕心裂肺地唤着:“大夫,大夫!”
阮娴忍不住想上前一探究竟,不远处却有人隔着窗户叫住她:“姑娘别往前走了!那孩子染了瘟疫!”
“瘟疫?”她不禁拧眉,皇都向来太平得很,哪儿来的瘟疫?
她将信将疑地朝那对母女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一条纤细瘦弱的手臂从妇人怀中垂落,苍白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
不等她缓过神来,那妇人忽然放声尖叫:“穗儿!穗儿你醒醒,你别睡,睁开眼看看娘啊!穗儿!”
她涕泪交横地摇晃着怀中的女童,那女童却毫无反应,妇人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下一刻更加绝望的哭喊响彻天际。
……
阮娴醒来之后只觉一头雾水。
前些时日她常有做梦,虽也虚无缥缈,但都能从日常见闻中找到落处,可这夜的梦,既无前因也无后果,来得蹊跷突然。
她与梦中的妇人孩子素不相识,唯一能称得上有印象的只有那条街市。
真是古怪。
不过梦境总是离奇的,没什么深究的必要,既已清醒,那过去的就过去了。
阮娴心中还记挂着正事,很快便将这场梦抛诸脑后。
她唤人梳妆打扮,来人却是流光,而非皇后安排的宫女。
流光一瞧见她眼眶立马红了,阮娴还当她受了什么委屈,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
她却摇摇头道:“奴婢好不容易见到殿下,心中高兴。”
“说的跟久别重逢似的,我不就在宫中留宿了一夜吗?”
按宫规,宴席不许私带侍女,她昨日入宫后,怕流光守着马车无聊,就让随行的侍从都去太妃宫中,宴席散场再来接她,只是谁也无法料到会突发变故,她被皇后安置下来以后,让人知会过流光一行人,便早早歇下了。
阮娴看着流光,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你可听说了什么?”
昨夜之事毕竟事关皇家颜面,应当没有外传,可流光这样泪眼汪汪,难不成是知道了内情?
她在太妃宫中,若她知晓,太妃岂不是也会知晓?
还有府中的兰桂姑姑,流光昨夜未归,若是派人回去传话,让她知晓此事怎么办?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被这些人知晓,势必会引发一连串担惊受怕,阮娴光是想象就头疼不已。
在她的成长环境中,身边之人大多含蓄内敛,她也因此不太善于表达情感,而公主身旁的人却热忱外放,她不太擅长应对这些直白汹涌的情谊。
“贵妃娘娘都告诉我了,您昨夜饮酒过量身子不适,叫太医来看过,便支撑不住歇下了。”流光抹去眼角零星的眼泪,嗔怪道,“您也真是的,大病初愈怎能贪杯?也不怕再喝出个好歹来!”
阮娴闻言,悬着的心霎时放下了:“是是是,我往后定当注意。”
流光见她这么好说话,也不便再数落她,只好转移话题道:“不过太妃娘娘倒是高兴您留在宫中,她昨日还特意嘱咐我,让您醒了以后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好啊,那便梳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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