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随着岁月滋生出来的,只有他藏在心里的不甘。为什么,又凭什么,他明明能比他大哥做得更好,也远比他大哥努力,为何他生来就可以获得他所想要的一切,还要当着他的面炫耀自己的轻巧得意。
年复一年这样被轻视忽略的日子乏善可陈,他让自己的心冷漠麻木得像块寒铁。无人在意,他也不计较是否被人在意。他们厌恶他,他还之亦然。
那些日子回忆起来全都晦暗不堪、遍生苦恨,是褪了色泛了黄的布帛,其间早生了虫虱,令人可憎。
这卷摊开了的布帛舒展到哪一寸才有了颜色,才有了勉强能回味细看的地方。他也忘了具体,他的脑中好像只留下一个画面还算记得清晰了。
那画面确乎像是画,但却是鲜活的,宛若有自己的吐息。他忘记了是具体哪一日,反正之前每一天的日子都单调乏味。他如往常一样照旧去赵夫人那儿请安完后,心里憋了新的火气。
他的火气不能在任何人前发作,只能自己在角落中消解。他心里极不畅快,只好抬步走进无甚人在的后花园里。这其间多生草木花卉,随意躲在哪块山石后都无人发觉。
他想定了主意,正准备找块隐蔽之处,他四处飘荡的眼光忽然就撇见了一道陌生的风景。
往日都没什么人流连的后花园里多了一个新的人。那与其说是多了一个人,不如说是多了一处景,多了一幅展开在眼前的画。他发现在园池边的山石附近,坐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女娘。
她的头上还梳着还未临及笄之年的少女发髻,身子也是小小的,想来年岁大不到哪儿去。她身着一件素雅的长衫,那衣衫是极轻浅透亮的蓝色。
他知道这种蓝,他的乳母说过这种透亮轻盈的蓝色有个诗意的名字,叫雨过天青。乌云散去,骤雨过后,才能在天边望见这抹蓝。
长衫下头是玉色的裙,她整个人都被这衣裙的颜色带得轻巧秀丽起来,仿佛能凌风而去。他站着的地方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明明连她的脸都没看见,他却莫名恍惚了起来。
许是她处在那儿,便有种如诗如画的气韵,远远扫上一眼就让人心中空明。
那少女忽然动了起来,他才发现是她静静地翻了页书。她的脸随着那书页的翻动微微侧过来了些,他依旧没看见她的长相,只瞧见了她白净的肤色在日光下竟能发出白瓷美玉一般的光泽来。
想来可笑,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头一个反应居然是在心里嘀咕: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真能在青刀门的后花园见到这样的人?
明明以往都没有过,这样冷漠寡情之处,怎会有这样的人。是不是看差了,一切全是他的幻觉。
他的心里顿生出这样可笑的念头后,居然真的神使鬼差地凑了上去。如若是假的,只要伸手一碰,这幻境就会像揭下一幅画,撩开一块纱一般彻底消失。
他一定是夹在他们之间苦闷难捱久了,才生出了这样的幻觉来自欺欺人。
他不知是自己的脚步没有声响,还是她看书的时候过于专注。等他的手轻轻拍到她的肩膀时,她很快就被他这冒然的一拍吓得宛若惊弓之鸟。她赶忙离开了那块山石,手中的书都被吓抖在地。
她惊恐的神情同样也吓了他一跳,他才意识到他眼前的景致居然是真的。他为何刚刚能生出那样荒唐的想法,觉得一切皆是幻象。
“你、你是谁!”
“我……”
“娘亲!娘亲!”
她不等他开口说完,反而掩起面容哭着跑走了。她被他冒然的举动惊扰,整个人居然哭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处不知所措。
但这一切确乎是他失礼冒犯,他只能拿起她忘在地上的书,才发觉到她方才看的是一本词集。
往常他们习字时,就连先生也不会催着他们要像书生一般把那些文人的诗词烂记于心。可她原来爱看这个,这词集中的词句会跟她一样,其实能是这世上极精巧的东西吗?
他把她的那本词集拿在了手上,只觉得这书都仿佛变得柔软轻盈起来。
青刀门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生出一个少女来,他没过多久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她是精绝帮的二小姐沈婳伊。精绝帮是江湖上数一数二会做买卖的帮派,总部也在河间府沿岸。
青刀门有意与他们攀附关系,精绝帮看两家相处得还算近,也看中了青刀门在江湖中以武为长的本领。因此精绝帮内的沈夫人才借由着往来探望的名义把女儿领了进来。
她不过才来青刀门就被他惊扰。赵夫人知晓后怒火中烧,当着沈家母女的面重重处罚了他,以此来除贵客的不悦。
“这孩子小时候没了生母,才长成这般不讨喜的样子。平日里就不知分寸,他有什么失礼之处,你们可别放在心上……”
“无妨。毕竟是没了生母的庶子,礼数欠周也是正常的。”
后背的鞭痛捱久了本应该麻木了,他往日早就能对此一脸淡漠。今日却不知为何能在她们面前恍若初次被罚一般,整个身子都随着落鞭时的疼痛在颤抖着。
他每挨一记鞭身子就禁不住摇晃一次,她也随着那一记记的鞭声害怕地颤抖起来。她缩在沈夫人怀中,泪痕未干地对着她怯怯地摇了摇头。沈夫人赶忙搂紧了女儿,笑着对赵夫人说道:
“赵夫人,快别叫人打了。一点小事无需动怒,我家婳伊胆子小,她听见这鞭子声害怕。”
“也罢,停手吧。”
赵夫人呵退了下人,不耐烦地对着他抛下了一句:“往后未经允许别给我进内院来,省得吓到沈小姐。”
“是。”
他退下的时候心中没有分毫的怒火,只有怅然若失的失落。分明是她娇气,为一点小事就向沈夫人哭诉,才让他今日遭此重罚。但他居然怪不起她来,他只怪自己失礼,只怪赵夫人一向对他刻薄。
她听点鞭子打人的声音就吓成这样,整个人都要缩在母亲怀中。他只觉得她那样子可怜可爱,见了不但心里冒不出一丝怒火,还陡然生出了想要亲近宽慰她的念头。
赵夫人一怒之下给他下了不许靠近她的禁令,让他的心中只剩惆怅和失落。
他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感情。他以往失落过许多次,但从没有哪次如现在这般,能像轻雾一样弥漫在心头,赶也赶不走,散也散不尽。这轻雾恼人,他想拨开时又忽然舍不得。
他才知道那团轻雾原跟她牢牢绑在了一处,一旦散尽,就等于是把她赶跑了。它笼罩在心间湿润温和,只是抓不住,怎么努力都抓不住,永远得任着它浮在上空,所以才恼人至极。
他看见往日里对诸多人都刻薄冷漠的赵夫人,见到她居然眉开眼笑起来。她能让赵夫人像见着宝贝一样把她牵在身边,一边欣赏的同时一边还对沈夫人啧啧感慨着:
“清韵啊,还得是你会教养女儿。这要不是提前知道了,我还以为这是哪户世家大族的宝贝姑娘落到我们这儿了。武籍里头,多少人家教养孩子可都粗俗得很。
男孩就罢了,把女孩也教养得没一点女娘样子,喝酒打架的,还满口粗话。我可真是看不下去,将来若要给驷儿娶妻,我可不找那种人家教出的女儿。”
她欲攀结亲事的心思正中两家的下怀。沈夫人听她这般夸赞,也掩面笑了起来:
“婳伊习武的资质一般,她爹心疼她,哪儿舍得让她吃习武的苦头。反正我们也不指望她武功盖世光耀门楣,她生得聪明,能把女儿家的事情学透就行了。”
“也是,我看婳伊的绣功是极好的,不但生得标致,脾性也温和,真是让人瞧着可爱。只可惜我没生出个这样好的女儿。”
赵夫人笑吟吟地把沈婳伊拉进怀中,对着一旁的赵万驷说道:“驷儿,你眼下无事,把婳伊妹妹带到后花园去陪她玩会儿……”
“啊……”赵万驷极不情愿地从口中脱出了个长音。他神情抗拒,但又不敢拂母亲的意思,只得应承了下来。
之后他们两个人总是被长辈排在一处,他听到赵万驷私下里对赵夫人抱怨过:
“她总喜欢一个人看书,又不爱说话,还不能带她去练武场上习武。跟在她一块好没意思,我不喜欢同她在一处,跟个木头一样……”
“你这孩子,给你定这样的女娘你还不满意?你不同她在一处还想和谁一处?这事儿我们两家已经定了,由不得你说话。”
他心里的预料全成了真。他早该猜到一切会是这样的安排,所有的憧憬都会沦为可笑的妄念。他的大哥生在云端之中,这世间所有的好东西他生来就有人捧着给他。
他嫌她寡淡无趣。那样如画一般的人,他还要嫌她木然呆滞,把和她在一处形容成一份苦差。他觉得她和他在一起时一定也不开心,赵万驷一向不知好赖,再好的东西握在手中也不会珍重。
如果是他,他绝不会把这看成是苦差。她若喜欢看书就由她看,哪怕只是坐在她近处静静注视她也是喜悦。可哪怕是他所嫌弃的人和物,也轮不到他分毫。
他轻而易举,无需动手就可以得到他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还得看着他把他喜爱的东西砸坏,听他嘲讽他渴求不到。
他对此苦闷难解,从遇见沈婳伊,再到得知她与赵万驷将来的婚事后,他所有的情绪都积压在心中不得宣泄。这情绪是他一个人的,宛若钟罩一般把他罩住,身边许多的事情他都没再留意了。
他不知自己陷入于这样郁结的情绪里过了多久,等他再次留意到身边的人和物时。他注意到了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的赤红霄。
他认为自己管教手下的本事并不比他大哥差,哪怕他当时的手下只有赤红霄一个,他也一样把她管得很好。
那个敢与饿狼厮杀拼搏的少女,早就被他拔除了所有的逆鳞,他用烙铁烙平了她所有的反叛之心,用适当的好处给她肯定。
她变得很是听话,作为鹰犬,她在与他朝夕的相处中变得越来越贴合主人的心意。她越来越像他,从行为举止,到思考处事的方式,她愈发懂他,也知道如何做事能让他满意。
她是他训练下属的得意之作,一向都很让他得意。直到某日这份得意以极其可怖的方式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发现她注视着他的眼神变了,她的口中沉默着,但眼里好像总有说不尽的话。
她跟着他时开始有了几分怯懦,她开始操本不是她分内之事的心。
“主、主人,之前你雕的小鸟,赤……赤霄给你粘起来了。赤霄觉得……砸了太可惜了……”
她十六岁那年,把他送给沈婳伊但又被人砸碎的木雕鸟仔细地给拼凑好,怯生生地举到了他的眼前。他并没对她下这样的指令,全是她自己擅作主张。
他看见这个少女的脸红若春菲,她偷偷看向他的眼中全是忐忑羞怯的情绪。他心里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气恼,他愤怒地把她拼凑好的木雕再次砸碎,恶狠狠地指责她:
“谁允许你做这种事的!坏了的东西拼起来做什么!给我滚出去!”
许多手下在受了主人无端的指责后,多是表面顺从,脸上总会剩些愤懑的情绪。他对她发了无由的雷霆之火,心里也猜出赤红霄的神色中多少会有怨怪。
他好奇他的得意之作敢表现出几分怒气。他训斥完后抬眼看向她时,赤红霄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和怨气。她依旧怯生生的,咬着下唇很是难过地看着他。
她的难过里包含着情愫,那情愫中很是分明地裹挟着讨好和卑微的意味。
他突然极度恐慌起来,不是恐慌赤红霄用这样的神色看他,而是恐慌于他在她的神色中,清晰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清晰地想起自己在沈婳伊的跟前也是这样的姿态,他想靠近她,哪怕被下了禁令也想靠近她。他的情感关不住,他的渴望也挡不住。
而沈婳伊每次都因为惊恐逃开甚至呵退他时,他每次对她的好意都要被旁人碾碎时,他看着她的姿态,就跟赤红霄看着自己时一样。
她是他的影子,他的得意之作,这世上最像他最能明白他心思的人。她居然像个可怕的镜子一样,把他自己最不想面对、最卑微窝囊的一面,**裸地展示在了他的眼前……
“主人,对不起,你不要生气……赤霄下次不敢了,你不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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