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如同深海中缓慢弥漫的暖流,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一寸寸漫过疼痛筑起的脆弱堤岸,带来一种虚假的、令人沉溺的平静。心脏那恼人的、如同被无形之手反复攥紧揉搓的闷痛终于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灵魂都拖入深渊的困意,如同湿透的厚重棉被,层层包裹上来。林晚躺在宽大得令人心慌、冰凉的真丝床褥间,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泥沼边缘艰难地挣扎。她强迫自己保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在脑海中反复复盘着傅沉洲到来后说过的每一个冰冷的字眼,他脸上每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变化,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对话中每一次意味深长的停顿。
“现在还不能出事”……这六个字,像是一个冰冷坚硬的魔咒,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撞击。它像一道暂时阻隔了致命危险的屏障,意味着她获得了喘息之机;但它更像一道紧箍咒,清晰地标示出她此刻价值的边界与时效性——仅限于此,仅限于“现在”。一旦那玄之又玄的“冲喜”目的被宣告达成,或者傅沉洲认为她这个精致的摆设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么这层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保护壳,便会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露出底下狰狞的陷阱。
她必须利用这段由别人定义的、不知长短的“安全期”,做点什么。被动等待命运的裁决,如同待宰的羔羊,从来不是她“夜莺”的风格。
窗外,月色被浓稠如墨的乌云彻底吞噬,只有傅家花园里那几盏顽强亮着的、造型古典的欧式地灯,在渐起呼啸的夜风中,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舞蹈的昏黄光影。高大的乔木和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在风中疯狂晃动的黑影,被扭曲放大,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清晰地映在厚重的、纹路华丽的墨绿色丝绒窗帘上,带来一种无声的恐吓。这座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宅邸,在深沉的夜晚,终于撕下了文明的伪装,展现出其内里更加阴森、更加莫测的、仿佛拥有自我生命的黑暗一面。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意志终究败下阵来,林晚沉沉睡去。但睡眠并不安宁,如同在湍急的暗流中漂浮。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疯狂交织——前世那场将她吞噬的剧烈爆炸火光,与今生这座冰冷窒息的金色牢笼重叠扭曲;血狼那阴冷得意、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声,与傅宏远那双充满怨毒与算计的老辣眼神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傅沉洲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墨色眼眸,如同两个冰冷的漩涡,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吸入……
不知在噩梦的深渊中沉浮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的、截然不同于窗外风啸雨嚎的异响,如同最纤细的蛛丝般,轻轻拂过林晚即便在睡梦中仍高度警觉的神经末梢,将她从那种不安的浅眠中骤然惊醒。
不是梦。那感觉真实而冰冷。
那声音极其轻微,短促,像是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刮过硬木门板的表面,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紧接着,又是一丝几乎融入夜色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如同夜行的老鼠蹑足走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来源清晰无误地指向……房门之外!
她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随即如同失控的鼓点般疯狂加速,所有的睡意在千分之一秒内被驱逐得干干净净。身体依旧完美地维持着沉睡者松弛的姿势,甚至连胸口的起伏频率都未曾改变,仿若无事发生。但她的全部感官,已在瞬间提升至猎食者般的巅峰状态。耳朵如同两部最精密的声纳,过滤掉一切无关的自然声响,全力捕捉着门外走廊里每一丝最细微、最不和谐的动静。
那可疑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陷入了死寂,仿佛门外的东西也在屏息凝神,竖着耳朵确认房间内的人是否真的陷入了沉睡,有无任何反应。
然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后,又是一声比之前稍微清晰一点的、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是……金属钥匙的尖端,被极其轻柔地探入了黄铜锁孔内部,与锁芯内的弹子发生了细微的接触,却又在即将发力的前一刻,诡异地停滞了下来,没有进行下一步的转动?
林晚的背脊瞬间窜起一股触电般的寒意,直冲头顶!有人在外面!在这个万籁俱寂、风雨交加的深夜!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的房间行不轨之事?还是……仅仅在进行一次谨慎的确认,确认她是否沉睡,确认门锁是否完好?
她屏住呼吸,仿佛连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都暂时停止了跳动,全身肌肉在柔软的被子下紧绷如铁,如同在草丛中蓄势待发、即将扑向猎物的猎豹。目光在浓稠的黑暗中锐利如刃,精准地刺向房门的方向。门下那道狭窄的缝隙里,依旧透出走廊壁灯那点可怜兮兮的、昏黄微弱的光,就在刚才,一道狭长的、模糊扭曲的影子极快地、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光晕的边缘,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视觉的错觉。
门外,重归死寂,只有风雨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细微声响,都只是她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但林晚知道,那不是错觉。她那历经千锤百炼、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从未欺骗过她。这深宅大院里,想要她性命的人,并未因白日的雷霆手段而彻底死心、偃旗息鼓,他们只是被那凌厉的反击暂时震慑,变得更加谨慎,更加隐蔽,如同受伤后潜伏回洞穴的毒蛇,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等待着下一个更佳的攻击时机。
她缓缓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坐起身,避免发出任何一丝可能被门外窥听者察觉的声响。赤足踩在柔软却冰凉如水的波斯地毯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也没有产生丝毫摩擦声。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光滑、带着木质纹理的门板上。外面,除了夜晚固有的、空洞呜咽的风声和古老建筑本身因温度变化而产生的细微“嘎吱”收缩声,再无其他。
她轻轻握住那冰凉沉重的黄铜门把手,金属那刺骨的寒意透过掌心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变得更加冷静锐利。她没有试图去拧动它,那无异于打草惊蛇。而是就着门下缝隙透进的微光,仔细检查着门锁周围的区域。锁孔周围光滑如常,做工精致的黄铜包裹着锁芯,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没有留下任何新鲜的、粗暴的划痕或撬动的痕迹。对方很专业,手法老道,或者说,极其小心,不愿留下任何明显的把柄。
是谁?傅宏远残余的、忠心耿耿的党羽,不甘心失败,冒险前来试探?还是……这深不见底的宅院里,另外一股她尚未察觉、甚至一无所知的势力,也开始对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变量”产生了兴趣,或者感到了威胁?
重新躺回那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温暖的巨大床铺上,林晚已毫无睡意。浓稠的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她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在窗外透进的凄迷微光下,泛着幽暗、冰冷光泽的巨型水晶吊灯,无数切割面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也在回望着她。恐惧,如同带有粘液的冰冷藤蔓,悄然从心底滋生,缠绕上来,试图扼住她的呼吸。但很快,这股寒意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不屈所燃起的怒火烧灼、蒸发殆尽。
她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像一只被圈养在华丽笼中、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的羔羊。她需要信息,需要清晰地了解这座庞大宅邸的权力结构、人员脉络和运作方式,需要准确地知道哪些人是恨不得她立刻消失的敌人,哪些人……或许可以成为潜在的、哪怕是基于利益交换的、极其脆弱的盟友。
周管家?她看似绝对中立,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傅家的规矩,但她的忠诚究竟属于整个傅氏家族,还是仅仅只属于傅沉洲个人?白日的处置,她究竟是一个完美的命令执行者,还是……某种程度上也参与了决策?她那双灰蓝色的、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般的眼睛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傅沉洲……他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深渊,高深莫测,心思难辨。他的“规矩”像一把双刃剑,暂时斩断了明处的荆棘,保护了她,却也如同最精致的鸟笼,将她牢牢禁锢在设定的角色里。他像是一个站在云端之上、冷漠地俯视着棋盘上众生厮杀的神祇,她的生死,或许只是他漫不经心的一步棋。
还有那个看似怯懦单纯的小玲,她流露出的关心似乎真挚,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里,过分的单纯往往意味着极易被利用,或者……其本身就是最高明、最难以识破的伪装。
一个个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一重重拨不开、探不明的迷雾。她孤立无援,如同一个盲眼的旅人,行走于遍布陷阱的悬崖边缘,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必须找到突破口。一个微小,不起眼,不会立刻引起任何人警觉的突破口。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那扇厚重的、将她与外界一切秘密隔绝开的房门,落向那道冰冷的、象征着禁锢与未知的障碍。以她目前“病弱”的身份和处境,硬闯出去探查绝无可能,无异于自寻死路。那么……信息,能否自己进来?能否通过某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悄然流淌到她的面前?
一个大胆的、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在绝对黑暗中划过的、极其微弱的流星,骤然点亮了她被迷雾充斥的思绪。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双不属于傅家核心、至少不完全被傅家掌控的、能够为她所用的眼睛和耳朵。哪怕这双眼睛最初看到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角落,这双耳朵最初听到的只是最无关紧要的闲谈。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块巨大的、湿透的灰色绒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倾泻下瓢泼大雨。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湿润而沉闷的气息,连带着整座宅邸都仿佛被这种压抑的氛围所浸透。小玲按时端着乌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放着依旧清淡的早餐,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以及一枚崭新的、用锡箔纸紧密包裹的白色药片。
林晚表现得比往日更加虚弱无力,她深深地陷在柔软的鹅绒枕头堆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黯淡失焦,连抬起手去接那杯水都显得异常艰难,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那小小的玻璃杯有千钧之重。她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啜饮着温水,然后目光落在托盘里那枚小小的药片上,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混合着抗拒、厌恶以及一丝生理性不适的表情。
“小玲……”她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将对方视为唯一依靠般的、柔软的恳求,这语气与她平日里的怯懦有所不同,更添了一丝令人心软的依赖感,“这药……味道实在是太苦了,每次吃完,喉咙里像是着了火,胃里也翻江倒海的,难受得紧……你……你能不能,下次帮我问问厨房,有没有什么蜜饯,或者甜一点的点心羹汤之类的……可以……可以帮我压一压这可怕的苦味?”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甚至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娇气。一个被苦药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娇生惯养的弱质夫人,想要一点甜食来缓解喉咙和胃部的不适,在任何豪门大宅里都再正常不过,绝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联想。
小玲看着她那副我见犹怜、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药味熏得晕过去的模样,不疑有他,心中顿时充满了同情,连忙点头应承:“好的,夫人,您放心,我待会儿就去厨房问问。张妈她们那边常年都备着一些上好的蜜饯果脯,用来给各位主子服药后去味的。我给您找些味道最好的来。”
林晚微微颔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带着感激的笑意,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微光:“谢谢你,小玲,有劳你了。”她顿了顿,仿佛只是为了打破沉默,随口问起,带着一种病中无聊的好奇,“厨房……离我们这边远吗?我好像记得,是不是要穿过一个……种了很多竹子的小院子?上次似乎听谁提起过一句。”
她问得漫不经心,眼神甚至没有聚焦,像是在打发这漫长而无聊的病榻时光。
小玲心思单纯,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只觉得夫人是闷坏了,想找些话聊,便顺着话头自然地答道:“不远的,夫人。从咱们东翼这边的侧门出去,沿着那条红漆的抄手游廊一直走,大概一射之地吧,拐个弯就能看到那个小竹园了,青石板路穿园而过,景致倒是清幽。穿过那个小园子,再走几步就是厨房的后门了。平时给我们东翼送餐食点心,都是走那条路,近便,也省得绕大圈子惊扰主楼那边的贵客。”
“哦……原来是这样。”林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问,仿佛只是满足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她伸出手,用指尖拈起那枚药片,放入口中,然后立刻接过水杯,仰头用水送下。药片滑过喉咙后,她立刻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用手轻轻抚着胸口,仿佛那残留的苦味正在她敏感的胃里兴风作浪,折磨着她不堪一击的身体。
小玲见状,更是将“为夫人寻找可口蜜饯”这件事,牢牢地记在了心上,决心一定要办好这件差事,让夫人能舒服些。
林晚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完美地遮住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暗夜星芒般的微光。竹园的具体位置……抄手游廊的路径……厨房后门的入口……一条相对僻静,可能人员往来不那么频繁、便于观察却又不会显得突兀的路径信息,已经如同最精准的地图,悄然刻印入她的脑海之中。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极其微小的、看似完全出于偶然和无聊的、无关紧要的开始。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铁幕之上,用最细的针,寻找并刺探着第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她不知道这条看似普通平凡的路径信息,何时才能派上用场,能否派上用场;也不知道小玲这步看似无心的闲棋,未来是否能如她所愿,引出她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流言蜚语,一点人员往来的规律。更不知道,在这座看似被傅沉洲的“规矩”和意志牢牢掌控、铁板一块的深宅大院里,是否真的存在那么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可以穿透层层阴霾,照亮她前行的、黑暗而凶险的路途。
但无论如何,在经历了被动承受、恐惧绝望之后,她已经朝着主动观察、分析、乃至尝试掌控自身命运的方向,迈出了试探性的、无声无息的第一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谨慎计算,却又必须坚定不移,向着那渺茫的希望靠近。因为退后,即是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而前方,虽然迷雾重重,却终究存在着……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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