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骂声中,有清亮悦耳的铃铛声响起。
只是每响一声,骂声就跟着高一声。
“啊啊啊啊啊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啊死了还能这么烦?!你要死就去死啊缠着老子干什么?老子又不认识你!去缠那个仙神啊那个仙神!你们是和她有仇对吧?老子也有啊!这些个仙神啊,没一个心肠好的!喂,仙神,老子知道你听得见!识相的,赶紧把这些玩意收回去,就你们这些封印的手段,老子早就摸透了!你信不信,不出两天,老子就能让那只狐狸乖乖回到老子身边,继续给老子做宠物、做侍女,赶都赶不走的那种!老子听说过,她是你们那儿大人物的宝贝闺女。宝贝闺女又怎么样,还不是老子招招手就舔着脸过来的畜生?!”
又是一声铃。
“你个烂倡伎!别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啊!那只狐狸是你相好,刚来的仙神也是你相好!你们女的都一个样儿!吃里扒外的贱货给老子倒夜香都不配!你信不信,只要老子咬上他们一口,他们连你是谁都忘了?啊啊啊啊不要再给老子了!都滚,滚!臭仙神烂倡伎,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这几天受的,全都会从那只畜生身上报复回来!百倍、千倍,报复回来!老子要狠狠把她踩在脚下,让她爬!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老子绝对不会放过她!绝不!”
阿嬗也想让他噤声,可封印和转移鬼魇耗费了她太多仙力,此刻是一点多余的也腾不出来了。
她恍惚地撑着,一时分不清是身子在晃还是手在晃。
那些鬼魇就算离开,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刚被鬼魇缠上的时候,觉得像是无数只手撕抓而来。而这些年,那些手又生出了长长的指甲,嵌进血肉,要生根发芽一般。如今,她意要剥离,就要让那些指甲划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而在连根拔起后,身子也像是缺了一块又一块,看起来完好无损实则是遍体鳞伤。
在阿嬗落到地面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是连站着的气力都没有了。
她让那些红绸收紧,立为第二道结界。而自己在摇晃的身子要栽去之前,原地消失了。
应佚赶来时,只有还不肯停下的骂声。应佚觉得吵,也立了一道结界,专门封那骂声用的。
应佚和尉迟皞在附近瞎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阿嬗。他本想着让尉迟皞再捏几只小狐狸去找找,结果看见尉迟皞猛地又快步地向着一个方向而去。
“尉……”
应佚一顿。
是后山。
是阿嬗正扶着后山的某棵应是树,是阿嬗正踩着后山的满地应是叶。
而尉迟皞的方向,也是后山。
应佚连忙提脚,追了上去。
后山,蓦地出现的阿嬗仍是扶着应是树,喘着气。在有了足够的气力后,才抬起脚,往下一棵应是树迈去。
想歇,想睡……想回去……
回到应佚还没搬出去的日子,回到皞还没死的日子,回到扶奂还在的日子……
扶奂他,在单琼山的冰棺里。封棺那日,她没有去。
有神骂她冷血,有神替扶奂不平。但其实,是她不愿承认。
只要她不去,只要她没看见,扶奂就没有死。
皞死在她眼前、死在她怀里,她不想看到扶奂也死在自己面前……
什么入混沌?!死了就是死了!
只是该死的明明是自己,被众神喊打喊杀的也是自己。怎么最后,倒是扶奂先死在了自己前面?
为什么,为什么……
阿嬗醒来的时候,身子还在露池里泡着。
她记得最后,自己倒在一地灰白的应是叶上,头顶是另一片灰白,像是散不去的薄雾。
而这片薄雾,曾是她的天与地。如今,成了她不愿逃离的囚牢。
就算她成了姜午山新的山神,她也固执地留着这些应是树。
留着它们,也把自己,留在了这里……
露池旁,尉迟皞守着阿嬗。见阿嬗转醒,几日没睡脑袋昏昏的尉迟皞瞬间清醒了起来。
“阿嬗,你醒啦?你、你觉得怎么样?”
阿嬗在尉迟皞的搀扶下,坐在了露池边,双腿还泡在池子里。
“我没事。”
她真的觉得没事。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过。
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现下情况怎么样了?”
尉迟皞抿了抿嘴,想说什么,但还是先回答道:“应佚用朝圣水炼了一种药,解了大家身上的毒,现下也都没事了;我六姐,应佚说她中毒很深,还昏迷着,漆凡在照顾。结界,应佚和天上几个仙神去瞧过,固若金汤,那只蝙蝠祅应该不会再跑出来了。”
用朝圣水炼的药,该是混了漆凡的血。蝙蝠祅此前信誓旦旦地要让尉迟嫤再回去,想来光有结界封印,是还不够。
“或许,他还有什么旁的路数,让被蛊惑的狐狸或祅物,进去为他所用。”
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加强结界的管控,洞悉洞内的动向。
“应佚也是这么说的,这几日和几个仙神,借整顿洞山查探呢。”
阿嬗点了点头,尉迟皞又抿了抿嘴。
“阿嬗,我六姐,这是闯了祸事对吗?天上的仙神,也会来问责她吗?”
尉迟皞不知道阿嬗被鬼魇缠上,以为阿嬗这般,全是因为封印蝙蝠祅造成的。而蝙蝠祅这般猖狂,又有尉迟嫤一份“功劳”。要说蝙蝠祅害了姜午和阿嬗要问罪受罚,那尉迟嫤理应也逃不过。
阿嬗宽慰道:“蝙蝠祅最擅蛊惑,你六姐只是被他利用了。放心吧,就算要罚,我也会让天上的,一并罚在蝙蝠祅身上。”
“阿嬗,谢谢你。”
阿嬗笑着,摸了摸尉迟皞憔悴的脸。在那微凉贴上脸的那一刻,尉迟皞将脸再往阿嬗的手心送了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阿嬗的身上,眼睫微微颤着,像是受了惊。
“阿嬗,”尉迟皞还是忍不住道,“我好怕……我怕我会就这样,失去你了……”
阿嬗本想说,这天地之间没有谁不会离开。就像是她最敬仰的神,猝然地,就离开了。
可话到了嘴边,阿嬗却说道:“别怕,我不会死的。”
尉迟皞说过,会飞升为神,陪着自己。那自己又怎么能,先一步离开?
“真的吗?”
“嗯。”阿嬗捧着尉迟皞的脸,柔声道,“因为,我应诺过你的,只要你来,便得相见。”
“阿嬗……阿嬗!”
尉迟皞抱着阿嬗。
阿嬗昏迷了七日,自己就片刻不离地守了七日。
应佚拿来那盏聚魂灯的时候说过,若是灯亮了,便是阿嬗没能挺过来。
他觉得害怕,觉得煎熬,他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阿嬗可能会挺不过来这件事,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与昏迷的阿嬗说说话。
从他见到阿嬗之前,到他见到阿嬗之后。从山高到水远,从已往到将来。
全都与她有关。
“阿嬗,别离开我……”
在守了整整七日之后,尉迟皞终于得到了回应。
“嗯,我不离开。”
尉迟皞的力道不住地再紧了紧,阿嬗轻轻地再抚了抚他的后背。
而一墙之隔的应佚,却躲在窗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之前阿嬗给他的红蝶,在阿嬗在洞山消失后就一动不动。红蝶一有反应,应佚就赶了过来。
尉迟皞怕聚魂灯会亮起,应佚也怕红蝶会灭熄。
应佚小心地探出头。他看着尉迟皞紧紧地抱着阿嬗,看着阿嬗久久地被尉迟皞抱着,看着尉迟皞难过不安而阿嬗顺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之前的害怕消失了,转而是更大的不安。
“尉迟皞,你要不要去歇歇……阿嬗,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应佚流露着惊喜的神色,装作只是刚来的样子。而尉迟皞在听到应佚的声音后,就连忙松开了阿嬗,所以在应佚拐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他们俩乖巧地坐着。
“已经没事了。”
“你一贯嘴硬。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七日,七日啊!来,我给你把把脉。”应佚把着阿嬗的脉,良久才道,“身子还得花些时日慢慢养。回头我再配两副新药,给你调理调理。”
阿嬗看着露池里各式各样的药材,有些抗拒道:“既然能慢慢养……”
应佚打断她,严肃道:“别逼我下药。”
阿嬗白了个眼,不愿再多搭理他。
应佚有些满意地笑了笑,随后他注意到还在自己肩膀上的小红蝶。
应佚猛地抬了下肩膀,又是严肃道:“你主子都醒了,你还赖在我这儿干嘛?!”
红蝶翅膀一颤,似是被吓到了。随后它飞了两下,猛地冲着应佚过去。
红蝶没有打到应佚,但气势吓得应佚不由地往后仰了仰。
红蝶又飞了两下,随后才不紧不慢地飞到阿嬗的指尖,化作红丝缠回。
应佚抬抬扇子,欲言又止,想告状但又不敢告状。
在一旁的尉迟皞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见应佚不客气地朝自己看来,才抿住了嘴。
“对了阿嬗,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只身去封印蝙蝠祅?”
阿嬗看了眼尉迟皞,道:“蝙蝠祅想借尉迟嫤之手,将姜午做成他新的巢穴。红蝶发现尉迟嫤的异样时,我本想让漆凡去制止,但被同样发现了红蝶的尉迟嫤抢了先。一边是尉迟嫤用蝙蝠血蛊惑了其他狐狸,另一边是试图要逃出来的蝙蝠祅,”阿嬗瞥了眼应佚,继续道,“你还碰巧不在。”
两下扇子打在了手心,应佚尴尬道:“所以,你就找了沉业,让他来找我?”
阿嬗疑惑道:“我没有找沉业。当时事态紧急,我让皞和漆凡拦着那些被蛊惑的狐狸,就去封印蝙蝠祅了。”
应佚也疑惑起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单……啊……嗯。”
应佚尴尬地撇开了脸,试图躲开阿嬗的视线。
阿嬗踩了踩水,漫不经心着,问道:“单琼好久没给我来信了。她近日怎么样,出关了吗?”
“那应该还没……啧。”
一下扇子打在了不争气的嘴上。阿嬗无声地笑了笑,应佚继续在尴尬。
应佚连忙起身,边走边说道:“你歇着,我去给你配药。蝙蝠祅有那几个仙神看着,尉迟嫤那边我得空了也会去瞧瞧。哎尉迟皞,照看好阿嬗啊,阿嬗要是少一根头发丝我就拔一根你的狐狸毛!”
突然被点名的尉迟皞愤愤地挥着拳头。直到应佚拐出了门、拐过了窗,再也看不到应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