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时,天边又已泛白。
赵瑾言与沈韵之在校场分开,拎着漆盒回到营帐。见帐内灯火通明,不必猜也知是谁。
刚掀帘进去,便听游击没好气地说:“发完善心回来了?”
赵瑾言没理会,将漆盒搁在高几上,径直坐到书案前翻阅刚送来的军报。
游击好奇地掀开盒盖,见只是几碟糕点,嗤笑一声,随手扔下盖子,“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呢,区区几碟点心,就把赵国元帅给收买了?嘿,活够了活够了,这几天可真把什么稀奇事儿都见识遍了。”
赵瑾言懒得听他聒噪,头也不抬地问:“这么晚找我,有事?”
游击立马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在圈椅里坐正:“刚得着信儿,齐国那边这几天兵马调动频繁,怕是没憋好屁。而且……”
赵瑾言见他欲言又止,追问:“而且什么?”
“宫里递出消息了,”游击压低声音,“说半个月前,齐妃在安阳宫里滑了胎。被宫女抬回去时,就剩一口气了。太医院折腾了半宿,最后还是……失血过多,没了。”
赵瑾言放下军报,“齐妃?前年齐国进贡的那个?”
游击点头:“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好歹也是他们齐国第一美人。如今在咱们赵国宫里丢了性命,齐皇能咽下这口气?”
赵齐两国这两年面上来往热络,背地里不知交锋多少回。如今齐国的人死在赵国皇宫,对方岂会放过这兴师问罪的机会?
赵瑾言问:“陛下如何处置安阳?”
游击皱眉:“按理说,人是在安阳宫里出的事,陛下为息事宁人,总该给个处置堵悠悠众口。可这回竟按兵不动!非但没压消息,反倒像故意让齐国知晓。瑾言,你说……他打的什么主意?”
听闻安阳无事,赵瑾言重新拿起军报,轻笑一声:“他在卖我人情。想让我知道,紧要关头,只有他能护住我妹妹。”
“那他为何……”游击话问一半,猛地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难不成……整件事都是……他指使的?”
赵瑾言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游击,我们一手护大的雏鸟,早已不是当年那稚嫩模样了……翅膀硬了,离了巢穴,也能飞得又高又稳。”
游击细思之下,只觉寒意爬上脊背,沉默良久,才叹道:“怕只怕这鸟儿飞回来掀了他的老巢,到那时,我们这些断胳膊瘸腿的老家伙,怕是连骨头渣都摔没了。”
赵瑾言与他相视一笑。
想通关节,游击又问:“那齐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齐皇向来谨慎,”赵瑾言分析道,“虽暗中调兵,却绝不会立即出兵。不过死了个妃子,远不到两国开战的地步。等过几日齐国使臣到了赵国,看看谈判结果,再动手不迟。”
游击急了:“这分明是小皇帝设的局!你难道真要领他这份情?万一他再用安阳威胁你……”
“他不会。”赵瑾言打断道,“安阳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他的妃子。他与安阳自幼在我身边长大,深知我的脾性。既然我已看穿他的用意,便不会袖手旁观。你且派一支亲兵去赵齐边界打探虚实,其余诸事,待齐国使臣到后再说。”
游击思忖片刻,点头道:“也罢,管不了那许多了,如今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至于那小皇帝……哼,他若真敢伤安阳一根头发,老子拼了命也饶不了他!”
赵瑾言笑了笑,没接话,只指了指旁边的漆盒:“说了这许久,你也该饿了,垫垫肚子吧。”
游击笑着拿起盒子:“嘿,你这不糟践人家心意嘛?人家巴巴做了点心‘答谢’你,倒便宜了我。若让小哑巴知道,怕是要被你气得开口骂人了!”
赵瑾言懒得与他玩笑。
游击也不在意,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嚼了几口,眼睛一亮:“哟!这小哑巴看着不起眼,手艺倒真不赖!你真不尝尝?味儿挺好。”
赵瑾言瞥了眼已被他消灭半碟的点心,摇头。
游击抱着漆盒,笑嘻嘻:“打小就不碰甜食,也不知谁惯出来的毛病。不过这小哑巴的手艺确实独一份,做的跟旁人不同。你真不吃?那我可就全拿走了啊?”
赵瑾言依旧没理他。
游击抱着盒子边吃边往外走,快到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放下。”
游击脚下一顿,抱着盒子不肯撒手。回头见赵瑾言目光沉沉盯着他,干笑了几声,随即飞快地端起一碟糕点揣进怀里,把漆盒往地上一放,转身一溜烟跑没影了。
赵瑾言走到门口,拎起漆盒。见里面的糕点已被扫荡得七七八八,便捡起一块还算完整的放入口中。
点心入口即化,唇齿留香。确实如游击所言,风味独特,与众不同。
他接连吃了几块,直到盒中只剩些碎渣,才意犹未尽地停手。
那小个子,手艺倒真不差。连他这素来厌甜之人都忍不住多吃几块,确是有几分本事。
看来下回……这“贿赂”还得再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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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韵之回到营帐时,天光亦近破晓。
不过这次,迎接她的并非满帐鼾声。帐内人影幢幢,所有人竟都未歇息,围在中央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她立在门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粗嘎的喝骂:
“少他娘的废话!赶紧把老子的东西交出来!不然老子就去胖老大那儿告发你那点破事!看他扒不扒你一层皮!”
说话的是李莽,火头军的“二当家”。其实并无军职,只因入营早,众人便尊称一声。此人仗着资历,素来跋扈。胖老大知其秉性,念着旧日情分,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
“你……你血口喷人!那东西本就不是你的!是你先霸着我的东西不还,凭啥恶人先告状!”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反驳。
沈韵之本想悄声绕过,待风波平息再歇息。可辨出那声音是二狗子时,便没法置身事外了。
二狗子待她不薄。相处下来,沈韵之知他不过是嘴硬好逞强,实则胆子不大,遇强则弱。此刻竟敢跟李莽呛声,定是触了他的逆鳞。
她暗叹一声,拨开人群。果然见二狗子与李莽在中央对峙,剑拔弩张。
二狗子怀里死死抱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双目赤红瞪着李莽。沈韵之拉住他胳膊,以眼神询问。
二狗子见她,委屈如决堤之水涌上来——周遭人惧李莽,无人敢替他说话。此刻见了沈韵之,只觉终于有了能说理的人。
“哑巴,你给评评理!”二狗子带着哭腔,“这是俺媳妇儿一针一线给俺做的鞋!俺平时稀罕得舍不得穿,他倒好,不问自取就穿上了!哑巴,你说这还讲不讲理了?”
越说越觉心酸,这个平素咋咋呼呼的汉子,眼眶通红,泪水在里头打着转,强忍着不肯落下。
沈韵之记得,去年他打了胜仗归家,家里给说了门亲事,娶了同村一个温顺姑娘。新婚没几日,便因战事紧急被召回军营。仓促离别,妻子只来得及将一双未做完的布鞋塞进他行囊。她听人说过,那鞋面上的针线当时还未来得及拆。年余驻守边塞,他就靠着这半双鞋寄托相思。前几日因要拔营,旧鞋实在破得不能穿了,他才忍痛把剩下半只鞋赶工补好。如今他如此宝贝这双鞋,想必就是妻子那份心意。
二狗子外强中干,同营的人心知肚明,当面叫声“哥”,背地里没少编排。李莽性子虽横,平日跋扈,倒也不是存心欺人,只是极好面子,人一多,明知理亏也要梗着脖子硬撑。
沈韵之看看一个怒目圆睁,一个泫然欲泣,二话不说,转身到自己铺位拿了双刚发的新布鞋,递向李莽。
李莽不接,啐了一口:“呸!我李莽是那贪小便宜的主儿?身上是没几个大子儿,可也犯不着偷人鞋穿!哑巴,平日看你可怜,待你还算客气。今儿你拿这鞋给我,不是打我的脸?让老子在兄弟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他越说越气,脸红脖子粗。
二狗子被他这气势一压,委屈劲儿顿时泄了大半。听他这么一说,心思便被带偏,疑心自己小气,或许李莽只是误穿,如今闹大,反倒显得自己无理。他抱着鞋,进退维谷,求救般望向沈韵之。
沈韵之对周遭的低议充耳不闻,蹲下身,捡了根枯枝,在地上飞快划写道:“此乃胖老大托我转交二当家。今日事忙,一时忘却。老大言二当家近日勤勉,特予嘉奖。想是前日提及,二当家误将二狗子的当作己有,故而穿错。此事乃我之过,若早交付,不致生此误会,望二位海涵。”
虽已能开口,但在赵瑾言面前,她仍紧张得装哑。此刻面对火头军,指尖微动,终是选择了更熟悉的方式。
营中虽多粗人,也有一两个识字的。见她所写,众人便都点头,认定了是场误会。
李莽低头看地上的字迹,眼神闪烁。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清楚——昨日胖老大才将他叫去营帐训斥,哪会赏他新鞋?沈韵之这是给他递台阶。
他摸了摸下巴,顺势道:“原来不是我的鞋……二狗子,是我穿错了。对不住,兄弟你多担待。”
二狗子一听,连连摆手,急得面红耳赤。他原以为李莽是贪图他媳妇做的鞋才偷拿,如今知道是误会,顿觉自己小人之心。“二当家的,快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旁边有眼色的忙打圆场:“散了散了,误会一场,有啥好看的!”
众人低声哄笑几句,渐渐散去。
二狗子与李莽互相道了歉,便一同拿了毛巾往河边洗漱去了。
待他们走远,沈韵之丢开树枝,只想倒头歇息。李莽却去而复返,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哑巴,谢了。不然今天在兄弟们面前,老脸可丢大了。那鞋……确实是我穿混了。二狗子来找,才知是他媳妇做的。是我不对,等日后回了临安,我提礼登门赔罪。”他脸上带着些不自在的感激。
沈韵之轻轻摆摆手。
李莽把那双新布鞋递还给她:“你的鞋,拿着。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
沈韵之也不推辞,接过塞进包袱。
李莽挠挠头,看看她汗湿贴在身上的衣袍,又看看门口端着木盆等他的同伴:“这天儿闷得慌,真不跟我们下河洗洗?去去汗气也舒坦。”
沈韵之看了一眼门口,摇摇头。
“不难受?”李莽打量着她湿透黏在身上的衣服。
沈韵之动了动肩,衣料黏腻地贴紧皮肤,确实难受。但她还是摇头,抬手捶了捶肩膀,示意自己很累,想先歇会儿再去。
李莽不再勉强,端了木盆走向门口。
等他的人见他出来,小声嘀咕:“这哑巴也太怪了,来三四个月了,就没见他下过河洗一回澡,衣裳也不见他换洗,身上能没味儿?”
李莽瞪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屁话!赶紧洗完歇着,明儿还得起早!”
那人撇撇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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