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莽他们走后,营帐里除了那些早已沉入梦乡的人,只剩下沈韵之。
她躺在床铺上,对着屋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百叶瓶。刚拔开红塞,一股清香便钻入鼻息。
从校场回来时,本以为赵瑾言会像往常一样转身就走,没承想他竟从怀里掏出瓶金疮药递给她。
起初,她是不好意思接的。这段时日已麻烦他太多。可对上他那不容拒绝的眼神,最终还是默默接了过来。
她刚想道谢,赵瑾言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转身便消失在门口。
她握着尚带他体温的小瓶,有些茫然无措。
此刻回想,自初见起,心中便始终绷着一根弦。如今他突然这般示好,反倒让她心绪纷乱,无所适从。
沈韵之举起小百叶瓶,对着烛光。莹莹烛火下,瓶身流转出一圈温润的翠色光晕。
倏地,她目光一凝。瓶颈处,一个极小的“宋”字,以清隽的楷体刻在那里。若非仔细端详,绝难察觉。
这笔锋秀逸,分明出自女子之手。赵瑾言给她时,那般随意,不似特地备下,倒像是随身之物。
是何人所赠,竟让他贴身携带?
沈韵之对着小瓶出神,直到卯时的锣鼓骤然敲响,才猛地惊醒。
她抬手敲了敲额头,似要将满脑纷扰驱散。强撑着疲惫坐起身,趁四下无人,正好处理身上的伤口。
沈韵之拔开瓶塞,褪下半边衣衫,露出肩头的伤处。
连日高强度的操练,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尤以肩膀为甚。先前在伙房便受了伤,如今夜夜负重拉练,伤口早已化脓溃烂。
隔着衣物尚不显,此刻掀开,只见创口周遭皮肉翻卷发白,血丝仍不断渗出,狰狞可怖。
她草草清理掉伤口边缘的污垢,咬紧牙关,将金疮药粉倒了上去。药粉触及皮肉,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瞬间炸开!
“唔……”沈韵之死死咬住下唇,痛得脸色煞白,仰头闭眼,身体因强忍而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酷刑。
片刻后,剧痛转为麻木,半边肩膀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她皱着眉,冷汗涔涔,哆嗦着将瓶塞盖好,把小瓶仔细塞进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已是汗透重衣。
这药闻着清雅,药力却如此霸道猛烈,灼烧感几乎吞噬了整条臂膀。
果然……身份不同,连用的药,都透着股狠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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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韵之刚收拾停当,外出洗漱的人便陆续回来。
她瞥见跟在李莽身后的齐玉神色萎靡,仔细一看,眼圈竟泛着青紫。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她今日实在累极,无心再理会旁事,只作未见,端起木盆准备出去清洗。
刚走到门口,李莽却忽然拦住了去路。“别去前头,”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要洗,就去后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韵之望向帐外渐亮的天色,心中踌躇。吴山河绕山而过,营寨扎在平原,背靠大山,面朝吴河。
最近的水源便是营前那条小溪。若依李莽所言去后山,需翻过一座小丘方能寻到水源。此刻天色将明,一去一回,天亮前断难赶回。
可若不去……浑身汗腻,连自己都觉腌臜难耐。
沈韵之纠结片刻,终是横下心。前头又不是龙潭虎穴,还能吃了她不成?
她抱起木盆,径直朝营前的小溪走去。
早已洗漱完毕的李莽,此刻已鼾声如雷,睡得比谁都沉,自然不知她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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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韵之借着朦胧的晨光,快步来到溪边。
她寻了处隐蔽的角落,放下木盆便开始解衣。动作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生怕有人撞破她的秘密。
脱下外袍搭在旁边的石头上,她蹲在河边,解开里衣的扣子。天色渐亮,她不敢脱衣下水,只得用湿毛巾沾水擦拭身体。
虽无法彻底洗净,但清水带来的清凉感,已让她舒服许多。
片刻后,沈韵之将毛巾在水中洗净,重新扣好衣扣,披上外袍。
她端起木盆正要离开,旁边的树林里却传来一阵窸窣异响。
沈韵之心头一紧,凝神望去。只见那处草丛晃动得愈发剧烈。
早有耳闻吴山多猛兽,难道真被她撞上了?
她不敢冒险,握紧木盆边缘,屏息凝神,试图慢慢退开。
刚挪动一步,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沈韵之身形一顿,再次望向那晃动的草丛——那动静,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意在引起她的注意。
可……万一不是人呢?
刹那间,沈韵之心念电转,犹疑不定。就在这时,树丛里又传来一声更清晰的呼唤:“救……救命……”
声音虽弱,却清晰入耳。
沈韵之再无犹豫,丢下木盆便朝声源处奔去。拨开浓密的草丛,只见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男子匍匐在地。那人见她,竟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咳……还以为……死定了……没成想……遇上了你……”话音未落,人已彻底昏死过去。
沈韵之不知他遭遇了什么,只见他身着夜行衣,身上血迹斑驳干涸,紧紧黏附着破碎的布料,触目惊心。脸色惨白如纸,双手和膝盖沾满泥污,显然是挣扎爬行了许久才抵达此处。
她蹲下身,迅速探了探他的腕脉,气息虽弱却尚存。不敢耽搁,沈韵之立刻起身,拔腿向军营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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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区附近,人影稀疏,大多已歇下。沈韵之急得团团转,一时找不到帮手去抬人。
情急之下,她直奔赵瑾言的营帐。见帐外依旧无人值守,她不及多想,猛地掀帘而入!
床榻上的赵瑾言瞬间惊醒,如猎豹般弹身而起,反手拔出枕畔长剑,寒光一闪,直刺来人!
剑锋已至胸前,帐外漏进的微光恰好映亮沈韵之惊惶煞白的脸。
赵瑾言瞳孔微缩,手腕一沉,剑尖在堪堪触及她衣襟的刹那硬生生顿住,随即闪电般收回鞘中。
他眉头紧锁,盯着眼前惊魂未定的人影,眼底还残留着一丝被打扰的愠怒。在她靠近帐门时他便已察觉,只等擅入者现身便雷霆一击。若非最后关头看清是她,此刻地上已多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何事?”他沉声问,嗓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沈韵之仍被方才那直刺心口的森然剑光震慑,心有余悸。她急促地喘息着,努力想开口说明外面有人重伤,嘴唇张合数次,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焦灼之下,她猛地一跺脚,伸手便攥住赵瑾言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外拽!
身着雪白里衣的赵瑾言被她拉着疾走,虽不明就里,但见她满头大汗、神色惶急,心知必有要事,便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残月隐去,天边已透出鱼肚白。
晨光熹微中,赵瑾言能清晰看到沈韵之侧脸的轮廓。奔跑间,她微敞的衣领下,肩头那道狰狞的伤口再次撞入眼帘,令他眉头拧得更紧。
他正想问她是否用了药,沈韵之却猛地停下脚步。
她拽了拽他的手。赵瑾言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
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男人伏在草丛中。
赵瑾言眼神骤变,一个箭步抢上前,俯身探其鼻息。确认尚存一息,他轻轻拍打对方的脸颊:“清水?清水!”
地上的人艰难地掀开眼皮,看清是他,嘴角费力地牵出一丝笑意:“皇叔……清水……还以为……见不到您了……”
“别说话。”赵瑾言声音低沉果断,一把将人扛上肩头。经过沈韵之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沉声丢下一句:“跟上来帮忙。没我命令,不得离开半步!”话音未落,人已扛着伤者,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军医营帐。
沈韵之也忧心那人伤势,不及细想,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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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冲进老军医的药房,里间一片漆黑。
赵瑾言径直将赵清水放在诊床上,见里屋不见军医身影,立刻对沈韵之命令道:“去隔壁营帐,速将军医请来!”
沈韵之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不多时,她带着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老军医匆匆赶回。
老军医一路还在嘟囔:“深更半夜的……自己不睡……还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作甚……”待他被沈韵之拍着肩引向诊床,眯眼看清床上血肉模糊的人时,瞬间彻底清醒!
“瑾言!这……清水小子这是怎么了?!”老军医声音都变了调,疾步冲到床边。
赵瑾言正用清水擦拭赵清水身上凝固的血污:“军医,详情稍后再说,先救他!”
老军医面色凝重,不再多问,立刻抓起赵清水的手腕凝神诊脉。
赵瑾言与沈韵之守在一旁,两人都看得出赵清水气息越发微弱,伤势骇人,意识模糊,情况凶险万分。
半晌,老军医终于睁开眼,放下手腕,声音沉重却带着一丝笃定:“死不了……”
赵瑾言上前一步:“军医,现在该怎么做?他为何还不醒?”
老军医一边手脚麻利地配药,一边道:“一时半刻醒不了。这小子是泡着我的药汤子长大的,底子硬实。换了旁人受这么重的伤,早该去阎王殿点卯了!”
话音未落,昏迷中的赵清水竟悠悠转醒。他眼皮未睁,先听见那句“去阎王殿点卯”,以为是说自己,立刻瞪开眼,气若游丝地反驳:“楚……楚爷爷……您……又咒我……打小您就说我命硬……阎王爷……他……他敢收么……”说完便是一阵急促喘息。
赵瑾言见他醒来,立刻坐到床边扶住他胳膊:“清水,感觉如何?”
赵清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皇叔……暂时……还死不了……”
正在配药的老军医斜睨他一眼,冷哼道:“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用黑白无常来锁魂,你自己就乖乖报到去了!”
他话音刚落,赵清水猛地一阵剧咳,“哇”地吐出一大口污血,尽数喷溅在衣裤上。他却浑不在意,抬手抹了抹嘴角,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这下……舒坦多了……”言罢,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站在门口的沈韵之看着床上大片的猩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下呕吐的冲动,手脚冰凉地僵立原地。
赵瑾言迅速取过毛巾替赵清水擦拭嘴角血迹,对老军医急道:“军医,请您快施救!”
老军医神色沉稳,将配好的药放在一旁高几上,转头对沈韵之道:“孩子,后面灶上有火,劳烦你去替老头子烧一大锅滚水来,越快越好。”
沈韵之连忙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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