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将尽,沐清韵正蹲在冷宫一处不起眼的狗洞前。这是她花两日挖通的密道,洞口仅容孩童通过,此刻凝着霜花的破席下,隐约可见宫墙外的青石砖。
“殿下三思啊!”柳嬷嬷攥着她衣袖的手隐隐在发抖,“若被逮住……”
“嬷嬷且看。”沐清韵安抚地拍了拍嬷嬷的手,轻轻掰开硬馍的一角。银光在干结的裂缝间一闪——是母亲妆匣底层的银裸子,如今在夜色下正泛着冷光,“李公公好赌,上月欠了如意坊三十两。”
老妇人倒抽了口冷气:“您如何……”
“前日洒扫的春桃说的。”她随口扯谎,将银裸子塞进馍芯。
——其实真实原因是前世这太监便是因为赌债太多,而偷了御品,被乱棍打死。死之前,怀里还揣着母亲的银簪。
沐清韵仗着瘦小的身躯灵巧地钻进狗洞,碎石划破肘部,却丝毫不在意:“若我卯时未归,就把床底陶罐里的药渣倒在东墙根。”
初冬的寒风如刀割面。她贴着宫墙阴影挪动,单衣很快被露水浸透。前世偷食练就的本能指引着方向:第三道宫墙转角处有半尺高的凹槽,藏身时需蜷成胎儿状;途经浣衣局时要避开寅时倒泔水的车;御药房西窗的锁扣早已锈蚀……
朱漆大门近在眼前时,守门太监正在打盹。酒气混着鼾声飘来,脚边散落的空壶上贴着“杏花酿”——这是内务府特供,寻常太监绝无可能沾染。
“公公。”童声刻意放得绵软,她举起硬馍,"奴婢来取婉妃娘娘的药渣。"
太监醉眼乜斜,灯笼映出他浮肿的脸:“冷宫的也配……”
银光在馍缝间一闪而过。太监瞬间清醒,绿豆眼顿时瞪得滚圆。沐清韵垂首掩住冷笑,看着对方肥短的手指迅速抓过银裸子,喉结因吞咽口水而剧烈滚动。
“等着。”太监起身时踉跄了下,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沐清韵盯着他后颈的痦子——前世这痦子被野狗撕咬时,曾溅了她满脸血。
敛下眼中阴冷的神色,沐清韵顺从地跟了进去。
药房内弥漫着苦香,百子柜投下森然的黑影。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摸向紫檀柜的第三层,指尖触到冰凉瓷罐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零碎的脚步声。
“哪来的小贼!”
巡逻医官的灯笼刺破黑暗。沐清韵瞬间蜷进药柜阴影,瓷罐贴着心口,感受着内里心脏的狂跳。汗珠滑进眼眶,刺痛中她摸出早已备好的野猫幼崽,狠掐了一把尾椎。凄厉的猫叫瞬间撕裂了黑夜中的寂静。医官转身刹那,她猫腰窜向了侧窗。
翻窗时,木刺一瞬扎入掌心,血腥气瞬间惊动了檐下的猎犬。
沐清韵的心一紧,将剩下的硬馍狠狠擦向手中的伤口,随即将染着血的整块尽力掷向了反方向。
听到犬吠声渐远,冷汗早已浸透后背的沐清韵才微微松了口气。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她才终于摸回冷宫狗洞,怀中的瓷罐完好无损。
晨雾漫进冷宫时,泥炉腾起袅袅青烟。沐清韵跪坐在蒲团上煽火,火星溅上手背也浑然不觉。陶罐里沸腾的药汤泛着琥珀色,各种药材的苦涩与清香相互缠绕,在晨曦中织成救命的蛛网。
"殿下何时学的药理?"柳嬷嬷掰着炭块添火,枯槁的双手却在不明显的颤抖。
"梦里有位白须老翁教的。"她随口胡诌道,垂下的眸子却荡起层层涟漪——前世她为了母亲翻遍了冷宫的残卷,甚至偷过太医署的《千金方》。后来无数次梦魇,深夜惊醒于母妃病死的那一夜风雪。她跪于太医院长阶,摸清了层层锁柜中的药材。费劲心思苦学药理,只为能有一夜在梦中救得母亲一回……
回过神,沐清韵裹着麻衣,掀开陶罐,苦涩味道扑鼻而来,甚至有些呛人。沐清韵浑然不觉,小心将汤药盛入碗中,掀帘进入了室内。
“娘……药好了。”沐清韵举着汤匙,轻轻吹了吹,喂入桑晚的唇边。
桑晚饮下汤药时,腕间银铃轻响:“这药……似与往日不同。”
她搅动药渣的手陡然顿住。瓷碗底沉着的白及,是昨夜搏命所得:踩着药柜攀上房梁时掌心被刺的鲜血淋漓,玉盒铜锁用银簪撬了半柱香才撬开……
她回过神,朝着桑晚笑得纯真,神色如常:“儿臣在佛经夹页里偶然看到的古方,也没想到真有用。”
——
三日后深夜,她再次潜入御药房。这次的目标是雪山参——锁在玄铁柜中的贡品。当值的竟是李公公,满身的酒气比往日更甚。
“小祖宗又要作甚?”李公公斜倚门框,指尖摩挲着新得的翡翠扳指。
沐清韵举起染血的帕子,似是童真般,什么都不懂:“给刘美人取安胎药。”在对方骤缩的瞳孔中,她又踮脚轻声附耳,“她枕下的情诗,可写着‘李郎’呢。”
这是前世慎刑司曝出的秘辛。刘美人虽不受宠,但染指宫妃可是大罪。沐清韵心中冷笑,看着太监惨白的脸,她径直走向玄铁柜。开锁时故意发出剧烈的声响,直到对方连滚带爬地锁死院门,才垂眸冷笑一声,开始细细的搜刮着珍贵药材。
——
腊月初七,冷宫罕见地落了薄雪。沐清韵捧着药碗推开房门时,忽觉心悸。母亲倚在床头绣着雪莲,日光透过窗棂为苍白面容镀上暖色,仿佛岁月静好的幻象。
“母妃今日可好些?”
桑晚笑着招手,银铃叮咚如昔,面色也比往日红润了许多。她正要上前,宫墙外忽起喧哗。马蹄声震得窗纸簌簌,柳嬷嬷跌撞着冲进来:“南境八百里加急!苍南国抗旨……”
绣绷坠地,银针刺入指尖。桑晚猛然站起,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沐清韵僵立原地,药碗坠地迸裂!前世此时母亲已逝,她未曾听闻此息!
“母亲,哥哥……他们不会好过的……”
沐清韵想劝,却只觉喉间哽塞,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母亲痛苦地哀嚎。
“周将军……”沐清韵亲眼看着桑晚踉跄着扑向窗棂,指尖抠进木缝渗出血珠,似杜鹃泣血,字字悲戚,“他定会死守苍梧关……”
沐清韵只觉如坠冰窟。她竟忘了母亲是苍南国公主!连日筹谋治病,却忽略了前世未出现过的信息。看着母亲颤抖着手一条条撕碎珍藏的苍南服饰,只能干涩的安慰,满喉的血味。
当夜,她蜷在母亲榻前假寐。三更梆子响时,桑晚悄然起身。月光映着那单薄的中衣,似是断翅的飞蝶,坠落人间。腕间的银铃早已尽褪,整整齐齐码在枕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沐清韵只觉额间一抹温热拂过,便消了踪影。
“母妃不要!”
沐清韵一瞬睁开眼,猛的从背后抱住母亲,竟是发挥出了十二岁孩子从未能有的力量,将桑晚拉了下来。
梁上白绫随风轻晃,似是要平地而起。桑晚转身抚过她发顶,强牵起唇角含笑:“韵儿要好好……”
“我能救苍南!”她蓦然打断,嘶声哭喊,重生以来头一次露出了孩子般的神色。扯开衣襟露出隐藏的满身伤痕,满心恳求,“给我三日!周将军的头颅还未悬上城门!苍南国必然还有存活希望!”
这是弥天大谎,但她说得斩钉截铁。趁母亲怔忡,她拽倒木凳将人按坐在榻上:“若母妃死了,这世上还有谁为他们收殓尸骨?况且如若他们还活着,听到您的噩耗,余生又如何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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