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云入宫,被刘颉晾了一整夜。
李凭云坚持要作罢今年的科举,刘颉不肯大动干辄,两人谁也不愿退让,于是开启了一场漫长的冷战。
四更时,宫人伺候刘颉准备朝会。
“李凭云呢?”
“还跪在含元门。”
刘颉一口气憋在心里,不爽全写在脸上,宫人们担心自己的表情不当惹了圣怒,努力维持着笑容。
“你们这些宫里的走狗,平时最是眼尖手快,好意思让一个残废了的人在外跪一夜?”
宫人叫苦不迭啊。
一个不让对方起来,一个自己不愿起来,怎么到头来反倒成了他们的错?无妨,让这世道从来是以地位论对错的,哪怕是一名兢兢业业、忠心向主的高贵奴仆,哪怕做尽了对的事,到头来依然被认为是错的。
茹娘被他们的动静吵醒,揉着睡眼起身:“陛下,臣妾伺候您穿衣。”
“你继续睡吧,昨夜嘉贤闹了那么久,你也不容易,朕让他们伺候是一样的。”
茹娘还是坚持送刘颉去上朝了,一直等到刘颉身影彻底从她视线消失,她才回宫。刘颉去上朝了,该叫昭哥儿起来上早课了。
天还未亮,茹娘叫醒睡梦里的昭哥,“太傅已经来了,昭哥儿,你是弟子,不能让先生等你,娘的心肝快快起来吧。”
昭哥正是贪睡的年纪,哭着闹着不愿起床,茹娘吩咐宫人:“先请李少傅入宫。”
昭哥识文认字的地方叫做“德善堂”,茹娘听说李凭云在外跪了一夜,给他送去两个揉腿的宫女,又被李凭云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昭哥穿戴完毕,茹娘发现他的腰封又松了。昭哥还不到该抽条的年纪,却一日比一日瘦。当娘的就是这样,孩子少二两肉,便如天塌了一般。平日都由宫里小黄门送昭哥去德善堂读书,今日,茹娘亲自牵着他的手,母子二人走在宫城坚硬的石板道上,天未亮透,一轮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的虚影挂在梢头。
走到德善堂,天才微亮。一道清冷身影守在月桂树下伶仃而立。
李凭云跪了一夜,在宫中简单梳洗过,就在德善堂前等待昭哥了。
茹娘道:“李少傅,昨夜之事,你不要怪罪陛下。陛下读书少,看待事物片面,他不肯查办程尚书,也是为了我母子。”
昭哥一见李凭云就扑倒了怀中,“少傅,你跟父皇吵架了么?”
李凭云倒也想和人痛快的吵上一回,但他好似没有和人吵起来这个天赋。回家赵鸢跟他冷战,入宫刘颉跟他冷战,没一个省心。罢了,聪明人的命就是这样的,举世无二的智慧,必要付出一些代价,如今这些他还耐得了。
“殿下,陛下与臣没有吵架,是臣错了。”
茹娘道:“少傅,我是个出身低贱的妇人,不该议论前朝的事,但你和陛下之间,不单是前朝之事,更是我们的家事。你认我这个嫂子,便听我说句公道话。程尚书若真的有问题,就算他能拥护昭哥儿成为太子,这太子之位也坐不安稳。我自然想让我的儿子成为储君,可我更想他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李凭云牵着昭哥向前走着:“茹夫人,我已有万全之策。”
茹娘道:“我已认命,卑贱之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求我儿能不像我这般受人践踏。”
李凭云道:“茹夫人曾两次助我,如今正是我报答您恩情之际,请静候佳音。”
待茹娘走后,昭哥儿天真地问道:“少傅,谁践踏了我娘?”
茹娘的出身甚至不比李凭云。贱口也分三六九等,女子若身为贱口,甚至在畜生之下。
茹娘十四岁被卖去军营做军妓,遇到刘颉,免遭苦楚,以色侍人多年,直到那年刘颉被抄家,她冒着砍头的风险救了刘颉一命,才换来他高看一眼。
不论在险滩还是云端,茹娘始终坚持着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那年赵鸢被困晋王府,他暗中求助,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茹娘却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而这些年,也未曾以当年恩情裹挟。
这样好的一个女人,朝廷里那些被民脂民膏喂养的酒囊饭袋,居然也敢践踏与她,李凭云为她不甘。
他对昭哥说道:“昭哥儿,你娘是世上最高尚的人,一个公平的世道,不会让高尚的人受委屈。”
朝会之后,刘颉接见了李凭云。
“陛下还同臣闹脾气呢?”
刘颉因封后立储一事在大臣那里受了委屈,闷闷不乐,“不是你,长安世族联合逼朕娶他们送来的人,你说要是他们送来的人,长得好看也就算了,毛都没长齐的小女孩也敢往朕的枕边送,是觉得朕不要脸么?提起册封茹娘的事,除了程尚书,全部都一个口风。朕说茹娘贤良,他们说茹娘出身低贱,朕说茹娘救过朕的命,他们也说茹娘出身低贱,我看啊,他们这帮墙头草最贱!”
李凭云道:“陛下,若是臣有办法堵住大臣和世家的口舌,可否由臣主持查办程尚书操纵科举、买办官学一案?”
“...李凭云,你怕是不大清楚,自朕登基以来,这帮墙头草诟病最多的,不是茹娘的出身,而是你的出身。”
“陛下,江山是您的,也是百姓的,不是世家和大臣的。我们这些人的命运,由您和百姓说了算,其他人说了不算。”
“可偏偏朕和百姓是这江山最低贱的人。”
“陛下,您忘了,还有科举。”
刘颉不解道:“你起来说话,你袖子晃得朕眼睛疼。”
“这番话,是臣子向自己君王的谏言,臣只有跪着,才能说的心安理得。”
“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朕治不了你。”
“科举选士,选的是从百姓中走出来的读书人,他们是黎民苍生和陛下之间的一道桥梁,陛下要封后立储,大可通过这一道桥,广纳民意,无需他人干涉。”
他从腰间揣出一份奏章,单手呈给刘颉,“陛下,这是臣与家妻为今年春闱所出的策论题目。”
他所献的奏章,正是日前由赵鸢题名的那篇《礼问》。
“吏部派官已落下帷幕,让朕推翻今年春闱,只怕三省怨声载道。”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哦,你李凭云居然也有不解之事,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百官处处针对陛下,为何陛下要顾念其艰辛,百姓不但用自己的血汗供养陛下的江山,更对陛下充满信心,为何陛下不能顾他们的艰辛?”
李凭云一言惊醒梦中人。
刘颉反思道:“因为朕只听到了大臣们的怨言,而没能听到百姓的。”
李凭云道:“科举的意义,正在于让您听到百姓的声音。”
“...李凭云,当年朕不杀你是对的。你代朕去查程仲仪,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那春闱呢?”
“传朕令,今年春闱判卷有误,结果通通作废。召集贡生入京,重新备试。备考期间,朕会亲自查清他们的来历。”
李凭云跪在刘颉跟前,他单手撑着地,指尖有些发白。
刘颉对他的好,他能感受到,是真的而非出于利益。可他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弃儿,他生来不信世上有长久之物,刘颉对他的每一分纵容,终是需要代价的,而他能付得起的代价,唯有...
那么羸弱的女人,硬是为他保全了一份清白,若此生不曾拥有过那女人,谁还记得他李凭云这个人。
李凭云在含元门外跪的这一夜,不算难熬。贱民么,未曾学会站立,先学会了跪。能排得上号的人间疾苦,它都见识过,遭受过,跪这一夜,本就该是轻如鸿毛惩罚。
可他跪的地方是含元门外的石阶。多年以前,有人为他在那里跪坏了一双腿,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若那时他在,她双腿仍是能跑能跳,仍是在这天地间,傲然而立。旧事如泰山压顶,压弯了他的自负。
大白天的李凭云在酒馆借酒浇愁,他这人成也清醒,败也清醒。酒坛堆了满地,送酒的小二险些摔跤,他倒是步伐稳重,丝毫不见醉意。
月升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若真醉了,必然不是好事。他叫了车马送他回府,朱婶端着簸箕在院里抖来抖去,李凭云示意她不必行李。
“夫人呢?”
“夫人等了老爷一夜,天亮才在厢房睡下。”
厢房?他明媒正娶来的妻,求了两任帝王求来的妻,竟睡在厢房!
醉意迟来,如洪水般冲没了李凭云的理智,他大步走向厢房,伸手拉门,门被从里面拴住了。
以前在她家中,他可以翻窗,可现在是他的府上,他犯不着做翻窗这等流氓行径。他清楚记得昨夜她为自己揽衣,为自己系腰带,那时她的柔情,不是装出来的。
李凭云实在是怕赵鸢。他负手在门前踱步,不知檐下灯火能否将他的影子送入赵鸢的眼中,反正他就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如此往复,无休无止。
一只黑影在窗上晃来晃去,但凡赵鸢不瞎,总会看到。可她选择视若无睹,她像个傻子一样等了这么些年,他吝啬地不肯给她音讯,让他等个片刻,少不了他半块肉的。
赵鸢用目光描绘那道身影。岁月无情,少年时光难免蒙尘,就连她这样愚蠢的人,都生出几分可笑的智慧。李凭云却一成不变,仍是那样孤傲和自大。
这样的男人,也实在容易惹女人怜悯。纵有时她恨不得与他不共戴天,看到他的张狂笃信,仍是忍不住内心震颤。赵鸢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当机立断,将一包粉末一粒不落地倒入茶里,混合均匀后,一饮而下。
这是女皇最爱服用的药,半包入喉,能费两三个男宠。赵鸢一面冷眼旁观,一面苦思不得其解。那样举世无双的女人,也要靠这些下三滥的药来助兴么?
她这榆木脑子是永远得不到答案了。药效游走她的全身,从头脑到眼底,都泛起一股动人的春潮。
赵鸢拉开房门,荡然一笑:“李大人去了一夜一天才归来,也不知道叫人送消息回家。”
李凭云见她面色泛红,以为她在屋里闷得久了,径直进屋开窗,恰好一阵北风,把他身上的酒味送到了赵鸢鼻间。赵鸢纳闷,这厮竟是宁愿喝酒,也不愿让自己放心。
她端坐在榻上,克制体内因药物翻滚的**:“李大人,为何喝酒?”
若他是去寻欢,她立马休了他...
李凭云平日姿态总是如松柏一样傲然,生怕弯了腰杆,被人指点残废。可如今跪了一夜,酒气浇身,腰实在直不起来,他松垮地倚靠着窗台,饶是坊市最放纵的纨绔子,也不如他浪荡。
“酒后容易乱性,我怕我太清醒,行欢之时,对你心软。”
赵鸢人端坐着,心里的防线已经垮了。相识这么些年,终于有一次,两个人想要到一处了。只是氛围为何如此诡异?竟还不如多年前在牢狱那一回...那一回,前途未卜,情真意切,他们完完全全交付了自己,以后都不会有第二次了。
热流不断从赵鸢体内流出,她的袖子被手心热汗沾湿,李凭云发觉屋里越凉,她的脸却是越通红。他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公子,见识过不少坊间风月,赵鸢脖子根的桃粉色让他浮想联翩。
她忍得厉害,一滴汗液坠入眼内,李凭云意识到,不是自己浮想,而是这蠢女人,给她自己下了药。
“赵大人,荒唐!”
赵鸢使劲地瞪向李凭云,给出的却是一个媚眼。
李凭云少年发誓要做个不为情所困的洒脱人,遇上了蠢货赵鸢,一厢情愿地对他好。他既不愿爱她,又不想辜负她。索性学着她爱他的模样去爱她,天晓得这赵鸢于情事上更是蠢笨,便也把他教成了如今这拧巴样子。
“我去找水,你把药逼出来。”
赵鸢觉得这狗男人简直有病。她冷淡的时候,他像只发情公狗往自己身上贴,她热情了,他反而把她往外推。
“李大人,只限今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不愿。”
“要不然你也用药。”
“赵大人,男欢女爱不该如此。”
赵鸢一把将他拽到床上,坐在他身上,边褪衣物边道:“李大人常去平康坊,难道不知你这样挑剔的男子,平康坊的娘子们都不乐意接待么?”
“赵大人,你是读书人,这些话不该说。”
“别说教,我不喜欢听。”
“这些药物伤身。”
“李大人,我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自愿如此,谁也无法拦我。若有恶果,我自食。”
李凭云认为世上一切本该是轻松愉悦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兴之所至、水到渠成的鱼水之欢,那将是世间极乐。
托赵鸢的福,极乐没享受到,就被打入地狱,十大酷刑都受遍了。
李凭云将她的胯骨向下按去:“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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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贱民之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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