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海后,鹿鸢想回九涧山来着,可转念又觉得不应该再给师兄师姐添麻烦,于是,她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来到少时修行的枯荣山,也是师父元觉道人的洞府和陨灭之地。
枯荣山曾是灵气充沛之地,四季如春花繁叶茂,在元觉道人历劫之时,山体被劈成焦土,山中花草付之一炬。荒芜千年,枯荣山变得焦黑难看,阴森恐怖,世人都改口叫它骷髅山。
鹿鸢将玉宵洞简单收拾一下,便住了下来。她开始每天去山的北面凿石刻像,她要刻一座师父的像。对师父的怀念,可以让她的心好受一点。
一日,鹿鸢照常在山北刻像,她已凿出盘膝而坐的身躯和头颈的轮廓,准备刻五官。她在脑海中描摹半天,最终着手雕刻出两片嘴唇。
在她细细打磨这两片微张的嘴唇的时候,从天上缓缓降下来一个人,是身披铠甲的崇砾。
鹿鸢只管做自己的事,直到将石刻的嘴唇刨得滑润如生,才放下斧凿,转身看向崇砾,冷冷道:“有事?”
目光在鹿鸢身上的黑衣停留的崇砾缓缓抬眸,与鹿鸢对视,“我来看看你。”
鹿鸢打量一眼崇砾的铠甲,微微勾着嘴角,讥诮道:“来看我笑话?”
“不是。”
鹿鸢点点头,笃定地说:“那就是来可怜我的。”
崇砾皱了皱眉,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资格可怜谁。”
自作主张可怜别人,是最多余的事。
鹿鸢没有继续冷言冷语,一阵沉默过后,她侧身转向巨大的石像,面朝那张丰润的石刻嘴唇,幽幽叹了一声,“当初赐婚的时候,你们就谋算好了,要在婚礼上动手,是吗?”
所以你在婚礼前夕找到我,说了那些话?即便事实如此,还是很难接受你的好意。
“不是的。”崇砾轻轻摇头,“我叫你不要嫁给水君,是因为......我感觉情况不太妙,至于父帝是怎么打算的,具体会发生什么,我并不清楚。”
那时,他离权利的中心尚远,父帝的计划,他只能用心去猜。
鹿鸢苦笑,“为什么是我?”
天帝是三界之主,想讨伐谁就讨伐谁,她对此没有异议,可为什么要把本在局外的她牵扯进去。
这段时间,她常常会想,如果她没有嫁给孟夏,是不是结局会有不同,是不是她的运气太差,不幸如影随形,带累了孟夏。
“原本不关你的事,父帝想把三妹妹嫁给水君,刚露出一点口风,水君就抢着说要娶你。”崇砾缓缓说到这里,顿了顿,叹息一般喃喃加了一句,“偏偏又是你。”
孟夏不单单是拂了天帝的心意,他不顾后果要娶得鹿鸢,一点也不简单。她是元觉道人的徒弟,元觉道人在世时,威望远在天帝之上,她还是魔界清虚大圣王霆聂的师姐,近百年来,魔族屡次越过焚天河进犯天界,霆聂功不可没。
“就为这?”鹿鸢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原来,还真是她的问题。
“水族一向自行其是,不服管教,父帝对水君早有不满。”你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
鹿鸢扶住石刻的嘴唇,微微低下头,表情隐在阴影里,片刻后,她重新抬头,注视着面前的石头花纹,草草对崇砾挥了下手,“你走吧,我不想讨厌你。”
如果你继续停留在我的视线里,我会忍不住讨厌你。
崇砾望着鹿鸢的侧影,眉头舒展,他不仅没有走,还向前迈了一步,“前日,大哥战死。”
“尸体掉进焚天河化成渣,捞都捞不上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缓缓,神色平淡,仿佛已对兄长的死释然。
鹿鸢怔了怔,冷哼一声,“怎么,这也怪我?”
崇禹之死,有几分是霆聂的功劳?
崇砾笑笑,未把鹿鸢的气话放在心上。他一边把手伸入袖中摸索,一边说:“或许三五天后,我也是这个下场。”
他掏出一块晶莹的方牌,送到鹿鸢肘边,“这是我的本命石牌。”
他凝视着鹿鸢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放在你这儿,你替我保管。”
鹿鸢慢慢低下头,看着崇砾手里的石牌,眼睛微微睁大,呼吸放得很轻。崇砾在做什么?她不记得,他们的关系有亲近到......
“虽然你变心了,但我的心没有变。”崇砾的眼神,有苦涩也有缱绻,他多么希望,鹿鸢能抬头看他一眼,“对不起,我回应得太迟了。”
他不想成为她的负担,也不想留有遗憾,所以他选在这个时间,向她表明心意和歉意。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我自己。如果还有明天,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靠近你。
鹿鸢失神片刻,未发一言,扭头便走,到底也没再看崇砾一眼。
“你保重。”崇砾对着鹿鸢的背影大喊。
鹿鸢远去,消失不见。崇砾瞅瞅手中没送出去的石牌,短吁一声,仰头望了望面前的嵌在山体里的石像头颅,一伸手,顺着石像嘴唇之间的空隙将石牌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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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压境,天帝长子崇禹战死,崇砾被急召回宫。
自那日之后,鹿鸢再没去过北山,她在玉宵洞中呼呼大睡。
南荒山君死后,广灵一族横行霸道,南荒地灵备受欺压,天帝见木已成舟,便不痛不痒地罚了丹粟,另立山君,此事就算平息。北荒山君咽不下这口气,南荒山君是他的远方侄儿,远方侄儿死了,不追究也罢,那丹粟之子弘化最先打死的北荒地仙,可是他的亲兄弟,亲兄弟死了,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心里想着不能就这么算了,可现实告诉他必须忍耐。他身为北荒山君,对南荒鞭长莫及,又实在惹不起广灵一族,于是便盯上了游离在外的鹿鸢,想在鹿鸢身上出这口气。
鹿鸢与孟夏谈婚论嫁时,北荒山君蔫着不敢动歪心思,剧变发生之后,等到孟夏尸骨一凉,北荒山君马上支棱起来。山神土地千丝万缕,经过一番打听,北荒山君摸清鹿鸢所在,便带着新任南荒山君和几个族亲,去枯荣山讨说法。
鹿鸢没让他们进门,但还是在门外见了他们。北荒山君打量鹿鸢如今住在这鸟不生蛋的枯荣山,落魄至极,于是底气更足,言语咄咄逼人。
鹿鸢听北荒山君把话说完,很不以为然,“你们若实在气不过,我建议你们痛痛快快杀回去,出一口恶气。”
北荒山君梗住,眼睛瞪得像铜铃。
“弘化杀了你弟弟,你还不剐了他?”鹿鸢冷笑,将嘲讽直接拍北荒山君脸上,还放话说:“你先剐了他,再屠他满门,屠到广灵家只剩一个活口,再来找我。”
弘化满门不就是你满门?有这样轻飘飘地劝别人杀自己全家的吗?北荒山君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可说。
“我叔叔是因为娶你才出得事,我们就找你!”新任南荒山君窄脸细腰吊眼梢,像个柳树精,声音也尖尖细细的,一副撒泼打滚的架势,一看就难担大任,比他叔叔差远了。
鹿鸢觉得天帝是默许广灵家在南荒一家独大了,否则怎会选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继任南荒山君一职。
“呦,真热闹。”男声懒洋洋的,从不远处的山路上传来。
鹿鸢怔住,心道,他怎么来了?
北荒山君回首,循声望去,认出来人后,惊讶不已,脱口而出,“水君?”
彭咸拎着一尾肥嘟嘟的鱼,拾级而上。
北荒山君瞅瞅彭咸,又偷瞄一眼鹿鸢,顿时变了脸色,干巴巴地对彭咸笑道:“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不用风儿吹,我自己来得。”彭咸往鹿鸢和北荒山君等人中间一站,不咸不淡地说:“你们成群结队的,到这儿做什么?”
北荒山君支支吾吾,“我、我等......来找鹿鸢仙子叙些旧事。”
彭咸眉头一皱,正眼看向北荒山君,“你叫她什么?”
北荒山君半张着嘴,发出无声的疑问。
叫她鹿鸢仙子有问题吗?她一介白身,无封无位无香火,不叫她鹿鸢仙子叫什么?
叫她侄媳妇?我那大侄子早死了。叫她水君夫人?你哥也凉透了。加一句“仙子”,没直呼其名,还是看你面子,看在你们的关系好像不错的份上。
彭咸冷下脸,“你们与她非亲非故,叙什么旧事?”
北荒山君憋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讪笑着对彭咸拱拱手,迭声说了句“告辞”,扯着南荒山君和几个族亲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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