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里的雄鸳鸯显然是一点也不领情。趁赵璠又给自己倒茶的空当，赵章伸手夺回珠串:“靖安侯府是风光，可马宏也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拿捏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娶了马玟姜便能将他收为己用？把握不住的人，强行拉拢，无异于在身侧埋雷，尤其，这颗雷还会是埋在枕边。我可没那个胆子去试。”
赵章把玩着手中的珠串，手指上微微用力，似乎这不是什么寻常的木珠，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头。
赵璠知道，赵章是个很精明的人，对于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一套评估之法，考虑得往往也比别人更多。只是泰半时间，赵璠并不认可赵章的做派。考虑得多，说好听些是谨慎，说难听些就是畏手畏脚。而且，赵章这些年在宫中的处境越发艰难，每一次退步都是在为他人铺路。
“罢了，这事我暂时还劝不动你，也不该我来劝。但你的性子真得收敛一些，有些人有些事你纵使再讨厌，也得把表面功夫做好。”
至少眼下，他还将赵章当做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前路艰难，便把希望放在与自己相识最久且出生高贵的赵章身上。
午间时分的宴席，若不是他坚决，赵章怕是又要拂韩贵妃的面子。
今日这宴名为贺春赏花，实则为昭静公主相看驸马。韩贵妃即使表面上看来是个从不不争抢的做派，实际上巴不得所有人都瞧见她的儿女多么体面风光，有旁人来衬托一二那就更好了。
赵章不去赴宴，席上又有那么多人瞧着，韩贵妃自然是最高兴的。
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性情古怪，她所出的三皇子温润有礼，而她对非自己所出的皇子也是慈爱有加。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任由这印象在众人心上扎根，便足够了。
“我这次赴了宴，对韩贵妃说几句好听话，众人对我的看法便会转好吗？这些东西我做得再多，又能有她做得多吗？白费功夫罢了。”
赵璠明明年龄比赵章小些，此刻却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不会真以为你的坏名声都是因为韩氏吧？分明你自己这臭脾气也贡献了不少。”
他又想起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赵章，你还记得刚才在外面跟踪你的那小姑娘？”赵璠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她说你看着很可怕，还担心你若是发现她，会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再比比韩氏平日里的做派，你输得不冤。”
赵章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江漓，他只是不知她为何跟来，又是否别有所图，有意甩掉她罢了。
而赵璠平日露面少，自然而然地，站了出来替赵章拦人。
“小姑娘？你方才这么久，就是陪那小姑娘聊天去了？”
赵章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像是被喂了棵黄连，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聊天？倒也没有。那小姑娘迷路了，我便做个好人送她回去，只路上随便说了几句。”
“那你还真是心地善良啊。”赵章脸上晦暗难明。
赵章起初也并未觉得那样一个小姑娘会存什么坏心思，许是误会了。可他一个人等了许久都不见赵璠回来，开始猜测起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麻烦事，那小姑娘莫不真是韩氏派来算计他的，而赵璠出去替他挡灾了。结果现在听到这样的回答，只觉自己拿多余的担心都喂了狗。
“你倒是好兴致，陪着小姑娘游园作乐，留我一人在这里干等着。”赵章咬牙切齿道。
赵璠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等了许久的人不是他:“你这好吃好喝地在这歇着，叫你多等一会又能怎样，你离了我不能活？”
“那小姑娘离了你不能活？”
赵璠想了想，说不能活确实是夸张了，但忆起江漓刚见到他时的怯懦模样，自己是如何也不能不管她的:“那小姑娘年纪尚轻，我当然不可将她扔下，她自己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凭生事端。”
“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这回，换赵章来讥讽他了，“我等了这么久你都没回来，以为你上哪去会情人了呢。我还好奇，今日来了这么多世家小姐，什么样的人能入公子你的眼，原来是盯上人小姑娘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璠在桌下踢了赵章一脚，对他乱说话没事，可那个叫霜儿的小姑娘看着还没懂事呢，哪能被人说这样的混话。
赵章默然，黑眸一转，盯上赵璠腰侧，这才发觉那云纹白袍上藏匿着一朵同样素白的花。
“你自己闻闻你这一身香气，还有你腰上的那白花，小姑娘送你的？”
赵璠这才注意到自己腰间别着的花。方才他在园中随手摘下一枝花拿在手中把玩。他不是那爱花之人，也认不得这是什么花，见这花开得实在是好，舍不得随便扔了，进屋前便顺手别在蹀躞带上了。
“不是。”赵璠如实回答。那小姑娘虽说胆大，可仍旧看得出头回进宫处处顾虑，爬树也懂得避着人，又哪里敢当着他的面随便摘御花园的花呢？
况且，摘花毁花本就只会是他这等不懂爱惜美好的人做出的混事。
“这才刚春分，芍药就开了，也是奇怪。”赵章抢过那白花，借着窗棂方向投来的昏暗光线，打量这花，“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闲情雅致摘花玩，摘的还是朵芍药，别是想送给人小姑娘，又拉不下来那个脸皮。”
赵璠从未觉得赵章会这般讨人厌，一朵花都能叫这人扯上一大堆胡话。更不满这人夺了自己的东西。早知道这么多破事，他刚才就该直接把这花扔在外面，可惜就可惜，跟他又有多少关系，这花被他摘离花枝本来也已是个死物了。
可他回想起江漓看他摘花时错愕心痛的表情，或许从动了摘花念头的那一瞬起，他便又做错了一桩事。果然，他这样心理阴暗的人，对她那样的真诚澄澈之人来说，本身就是难以理喻的存在。
“摘都摘了，我也救不活这花，你若又有什么‘本事’，就把它带走罢。”他便一甩手，不再试图从赵章手中抢回那可怜但还努力娇媚的芍药。
赵章爱花，有些年龄的宫人都说他这是随了他那早逝的母后。在他们的话中，先皇后便是个性子温吞、待人极体贴的端庄女子。
赵章轻柔抬手，将白芍药上零乱的花瓣一一理齐整：“你这人成天在这里催我的婚事，我差点都忘了，你也到该定亲的年龄了，你有心思在我面前唠叨，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少管些我的闲事。”
可赵璠却过分“清醒”，似是早就将自己的一生看到头，回答竟比方才赵章的回答还要决绝。
“我有什么好想的？就我这个样子，无禄无爵，京中那些个眼高手低的老头，哪一个瞧得上我。”
“再如何说，你也是皇室宗亲，只要你眼界不过高，怎至于寻不到一称心人。”赵章道。
“可我的眼界……实在太高。”
他兀自起身，眸光被长睫隐去。
赵章抬头看他。
即使是赵章这样熟悉赵璠的人，也很难感知到他对于这些问题的敏感。
他对男女之情的认知来自于他的父母。
自他记事起，受的教导便是夫妻合该鸾凤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
景王夫妇倒的确做到了伉俪情深、专一不二。但这荒唐人间世事总无常，当年景王过世，景王妃一病不起追随而去，独留他一人存世。
如若他所向往的情爱维持到最后会是这般模样，那他宁愿断情绝爱，免得害人害己——他不愿做刽子手，也不愿为他人深受折磨。
赵璠吩咐暗处的人将此地清理干净，万不可教人发现痕迹，旋即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色渐晚。远处隐隐传来些刺耳的丝竹声，晚宴就要开始了。
他会劝赵章去，可他自己……
他去做什么呢？去瞧别人携家带口的热闹？
不远处廊下悬挂着的八角宫灯被一一点亮，那亮光晃了他的眼，就像被雪碴飘进眼中，刺得生痛，这蒙昧的视线将他带回那场没有尽头的风雪中。
他最后一次见到景王妃，是三年前的除夕夜。他披一身风雪，无视手上渗出血丝的冻疮口，避开其他人幸福的团圆场面，心中只有他久病的母妃，从除夕宫宴热闹的宴厅一路出宫赶回冷清的景王府，时隔三月，回到他真正的家。
那一次回家，景王妃叮嘱了他许多。她叫他好生照顾自己，她叫他莫要争权夺势，她叫他日后一定要遵从本心寻一相爱的女子为妻。
然那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了。
直到景王妃的灵堂前。
景王妃死在初春，四境沍寒，犹未转暖。
彼时他泣不可仰，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他想，他母妃也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所以才一再交代嘱咐，希望他一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但他却觉得那些慈母留下的血泪之言，自己一个字都无法完成。
若他自己的前路都如薄冰般脆弱不定，他不想再将无辜之人引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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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毁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