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钲坐在专属牢房里,半倚在临时加装的软榻上,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搭在屈着的膝盖上,没有束发,黑发披散在身后,几缕顺着脸颊垂下,那神态看起来不像是在牢房,倒像是在自家寝室般随意散漫。
他见季朗走进,掀起眼皮朝着他扬了扬眉:“来了。”
季朗心中一动,走到他面前:“你喝多了。”
“没有喝多。”
季朗凑近他的脸,仔细的嗅了嗅:“得有半斤了。”
“这也能闻出来?”周钲笑了,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视线挪到他的右耳。绿色的琉璃,在烛火下闪着悠然诱惑的绿光,那缕桀骜的小辫因为他的附身垂绕在耳畔,晃晃荡荡,让那点绿也若隐若现。
他鬼使神差的抬手,碾了碾他的耳垂。
季朗身子一僵,耳垂瞬间红了,往后退了退,“你……”
周钲却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了胳膊上,逼得他无法撤离。他借势凑到少年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吹拂着少年的右耳。
季朗心跳加速,紧张的一动不动,嘴唇竟是颤着说不出话来,“你……”
“别说话。”周钲说,他就这么静静地趴在季朗的肩膀上,手指摩挲着那一点绿色,轻轻道,“那个绣娘不是真正的绣娘,她曾经是我的隐卫。”
季朗一震。
“是我以为死在护送我逃亡路上的隐卫。”周钲问眼底闪过锐利的光,在看向季朗时又敛了下来。
“也是非令不出的金吾卫。”周钲轻轻地推开他,身子后仰又躺回榻上,“有人,在借我的名义借我的手搅乱这杞国的政局。”
季朗沉吟了一下,就着他推开的力道,坐在了地上,“我去查过了,你的卷子跟其他考生是放在一起的,但是卷上翻折的痕迹比其他的明显。”
他说,“能够接触到你考卷的只有考官,这事属于吏部,进出过考卷存档处的,也只有吏部的人。”
周钲哦了一声,眼眸里光影流转,“不是吏部的人,就是有人趁机入内敲定了我的试卷。这人必须是高手,在不惊动黄卫军的情况下拿到东西再送回去。”
“这样风险其实很大。”季朗说,“就为了临摹你的手笔,所图为何?”
“查查吏部的人吧。”周钲说,“查会左书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找到我之前答题的卷子,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可以验证是谁动过。”
季朗附耳,听着他在耳边吩咐。
周钲的声音很低,温热的气息带着湿度吹拂着最敏感的地方,季朗听得有些心猿意马,耳朵不由的火热起来。
周钲说完,微微退开身,诧异的看着他,“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季朗咳了咳,问他,“你画那一个和尚一把刀是什么意思?”
盗图的人难道不是因为其中的引喻意思来的?
周钲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也没点破,抿了一口酒,“考题是圣人感叹怀才不遇的,跟和尚同出一辙,四大皆空不能杀生的和尚心中是不是也藏着一把刀,一把拯救世人的刀?”
季朗一开始想不明白,从敬佛寺出来倒是有些理解了。
就那样一个皇家寺院竟然藏着一个组织两波人,全都是冲着周钲来的。
所以,其实这后面的人本就是想要将他们的重点移到敬佛寺来?
周钲和季朗相互看着,两人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思。
季朗周钲在牢里呆了三天,季朗那边以查为借口,在正阳城大肆搜捕,几乎将整个正阳城翻了一遍,尤其是周钲曾经出现过的地方通通扫荡,自然也包括这一次的科考现场。
所有的考官及相关人员都叫来仔细询问了一遍,意外的牵扯出了考生作弊一事。
这事季朗其实并不意外,但凡科考,总有那么一些人铤而走险。
这事儿一出,季朗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了。
科考舞弊是历来各个王朝皇帝最忌讳的事情,锦武帝亦然,听闻此事大怒,要求刑部彻查这事,于此同时吏部重新开题,让之前参与科考的学子重新答题,并让亲信亲自监考,厉相现在督察阅卷和复审。
一时间吏部人心惶惶,投案的投案,走动的走动。
周钲从牢里也被拖出来重新参考。
进场前,周钲同季朗在门外打了个照面,他朝季朗扬了扬眉,错身而过时,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手腕。
季朗浑身一震,被他撩到的那一处火辣辣的蔓延上全身,看着那人无事人一般的走进考场。
钟声敲响,考生开始答题。
御林卫别着刀在考场上来回走动,考生们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乱瞟。
周钲淡定异常,看着题目懒懒地开始作答。
考官收上考卷便立即开审,全程都在所有人的监视下进行。
季朗认真的观察着场中人员的反应。
其中一个年轻的阅卷官在拿到周钲的试卷时,几不可见的顿了顿,手指握着试卷认真的看着。
季朗看着他的动作暗了眼色。
周钲之前科考的答卷,季朗按照他的吩咐拿出来,用火烛加热酒和艾叶等草叶的混合物,等混合酒液冒烟以后,再将试卷置于烟雾上方,上面就会慢慢的显现出手指印。
每个人拿卷子的姿势都不同,纹路也不同,这样其实更能精准的找到人。
考试结束,写着吏部员外郎周禹详细信息的信纸摊开放在桌案上,旁边是那人的批阅卷轴和传出的书信。
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却能从当中找出些许相似的地方。
周钲所说的左书的习惯,在他的两种字迹上都得到了印证。
季朗想不明白的是,吏部员外郎周禹为何会这样做?把矛头指向周钲,他能得到什么?
未免打草惊蛇,季朗设宴邀请此次因为重考而夙夜在公的官员们。
作为吏部员外郎周禹被同窗一起拉了来。
但说周禹这吏部员外郎也是正正当当通过科考考上来的,才华横溢,是吏部尚书非常看重的一位年轻人。
季朗挨着跟人喝了一轮,到周禹这里的时候,杯子斟得满满的,“周员外郎……”
季朗醉眼迷蒙,朝着周铭举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久仰周员外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仪表堂堂。”
“殿下谬赞。”周禹神情淡淡,既不热拢,也不冷漠,典型的应付性姿态。
季朗也没再多说,视线扫过他握着酒杯的左手,随即干空了酒杯,朝他点点头,转过头又去跟别人喝酒了,眼底阴翳一闪而过。
整个酒宴周禹就只喝了两杯酒,一杯跟季朗喝的,一杯跟吏部尚书喝的,然后就静静的坐在案前看着众人皆醉。
酒宴尚未结束,他便起身离开,季朗朝着木哈看了一眼。
木哈便派了太子府的侍卫跟过去。
周禹不急不缓的从西街往自己的府邸走,走过灯红酒绿,退尽繁华,转过巷道,走入清冷安静。
胡同的夜黑无边际,贫民百姓没有豪绅贵族的娱乐,早早熄灯入了睡,留下一巷的安宁。
从科考重开,他就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对,从他入了杞国就已经注定的结局。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气息稳健,都是太子府的精锐之师,季朗动了真格,是必要拿下他的意思。
周禹拐向右侧,一队青衣剑绣拦住了去路。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人露出了影子,是木哈。
他抬头,墙头一人笑道:“小殿下有请,周大人。”
周禹知道这一次他彻底跑不掉了。
季朗结束酒宴去了趟刑部确认周钲安好,才回了太子府。
周禹被蒙着头关在客房,季朗进来的时候,木哈取掉了他的头套。
季朗缓步踱了过来,停在他面前,“周禹,旬阳人,15岁考中探花,外放两年,十七岁回朝就任于国子监……”
周禹平静的听着自己的履历,待季朗说完,才缓缓开口,“周钲的试卷是我仿模的。”
他如此直接,季朗反倒怔了怔。
周禹继续道,“一个和尚一把刀,周钲也该要做出选择了,是置身事外还是做一把刀。”
季朗抽出随侍的剑,剑尖抵着周禹的下颚,逼得他抬头,“地旬还是天权?”
周禹不答话,额头开始渗出汗,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季朗一凛,察觉到了不对,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见周禹嘴里溢出鲜血,从一点慢慢的如瀑布般喷出。
木哈立即去叫大夫。
周禹从喷涌的血气中艰难的吐出最后几个字,“否则……只能……死。”说完他便卸了力,直直朝前,季朗及时撤剑,他眼眸一沉,瞬间寒霜覆面。
木哈摁了摁周禹的脉搏,摇了摇头,“死了,是毒。”
月朗星疏,黑夜无边。
周钲坐在牢中,望着窗外,眼底慢慢冷了下去。
更夫敲响更锣,隐隐约约似是在给太子府逝去的人送终。
恰逢此时,门外脚步声阵阵,铿锵有力。
季朗抬眸,望着带兵而入的人,“北艮王好大的架子,竟是视我太子府于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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