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建坐在车上，静静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脸上还是肿的，但他全然将这伤抛诸脑后。
说来也奇怪，从警局出来后，他思绪一直很混乱。
记忆里，他回到了2013年8月2日。
那时的他并不叫齐建，而是于归。
当初母亲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能够勿忘家。
可后来，家没有了，而他也再也没有变回自己。
十九岁时，于归经历了一次高考失利。
当时的他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一所成人高中报了名，因为这个地方很静，家里那些奇葩亲戚不会来这个地方找他。中间他问了很多人，最后辗转到这个城市，来到这个地方进行复读。
在报名的复读名单榜上，他看着自己的排行，愣得出神。
“来，给你。”
人群中，一个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于归沿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只见是自己左边站着一个女孩，她左手手上拿着不大的白色相机，右手做出传递的动作。于归稍稍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疑似相纸的东西。
女孩看着十七八岁，她五官清秀，身上穿着一套紫白色运动服，乌黑的长发梳了一个三股辫，直直地垂在了胸前。
于归离开人群，站在女孩的面前问她：“这是什么？”
“拍立得。”女孩说，“我刚刚看你一直站在这，觉得角度不错，就拍给你了。”
“这个要怎么用？”于归是从乡下来的他并不知道这个能够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收藏。“这个要放在哪？”
女孩轻轻一笑：“你有钱包吗？”
于归摇摇头。
“你有钱包就好了，钱包里有一个格子可以专门放这个。”
她并没有惊讶他没有钱包，而是介绍了钱包的结构。
“可是我一个男人放张自己的照片，是不是太难看了？”
“怎么会呢？”女孩的声音很温柔，“你也可以去买个拍立得相簿，相簿里一共有四个格子，你按照这个来就好了。”
于归用手暗暗地攥着书包带，他带的钱很少，加上平时很拮据，是绝对不会花大价格去买相册的。
“不用了，我也不是很爱拍照。”
“这样吗？那你这么好看的脸不拍照岂不可惜了。”
“那就先放在你那吧，回头见面了我来找你拿。”
说完，他把照片交给女孩。
此时拍立得上的照片里已经显现，里面是一个身穿黑色短袖的男孩抬头看着排名表。他昂首提胸，神情紧绷，隐隐地能看出一丝汗。
女孩看着照片，她露出笑容道：“你看，我拍的还是很好看的。”
她把照片拿起来，示意于归来看。
于归看了一眼，确实不错，就是拍他有点太白了。
“所以你还是想放在我这吗？”
“嗯，放你这，我回头来拿。”
“回头？你还想着回头拿？”
女孩在轻轻笑着，不知道在笑他的无知，还是在笑他的可爱。
他往周围望去，这里除了一所学校就是居民楼，难怪她会这么问。
“对啊。”于归实话实说，“毕竟咱们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看到于归的情绪，女孩笑了：“我不是这个学校的。”
于归不懂。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来复读的。
于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成绩和漂亮挂钩，但他认人一向很准，他觉得女孩来这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想，她的家庭一定很幸福。
“我叫简思。”女孩伸出手朝着于归自我介绍道，“我是实验中学的。”
实验中学是本市的重点，与红山中学齐名。在他来本市的路上，坐公交车的时候他略有耳闻。
简思的运动服是一套校服，他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的。
于归并不是一个城里人，学校也没有穿校服的习惯，面对这样颜色的校服他也是头一回见。
“我叫于归。”
“哪个归？”
于归心想，还有哪个归，当然是……
“是不是儿童散学归来早的归？”
“嗯，风雪夜归人的归。”
秋天的辽江其实已经开始冷了，但在简思的身上，于归觉得她的手是热热的。
就像冰山上的火种，少见且难得。
回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风雪夜归人。
简思跟他简单握了手，看着他的装备只有一个包，就问了一句：“你也是来复读的？”
“对。”
于归一只手紧攥着书包带，眼睛还在看着简思，说话简洁明了。
“你一定不是本地人吧，我看你身上衣服好像脏了。”
简思指着他衣服的一处，起身想去帮他擦，而他却被她的大胆后退了几步。
于归低头看着简思说的那块污渍。
“听你口音像源阳那边的。”
“怎么了呢？”
“我刚刚想了想，如果你在这脏的话，你可以及时回家换的。”
他今天刚找到一家落脚点，一个很大且很乱的大通铺，虽然说已经迈入了2010年后，但他身上的钱是连最便宜的旅馆也住不起的。
他爱省钱，而且是有多省就有多省，就拿着申请这报名费用来说，也是用了攒许久的钱弄上的名额。他觉得只有申请了相关奖学金，他就能畅通无阻的上大学。对于他的家，他是分分钟不想回去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在夏天的这几个月，他打了三份零工，才勉勉强强够自己报名。他低头看着，这块污渍看着很久了，今天他穿的是纯黑色T恤，这衣服已经连续穿了三天，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仔细留意上的这块污渍。
要是别人说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让她说出来，于归觉得合情合理。
“谢谢。”
说完，于归就拿着手开始蹭，可是半天硬是没蹭掉。
“你这样不行的。”
简思把他的手臂挪开，她先是把自己的拍立得相机交给于他，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小包湿纸巾。只见她弯下腰，左手拿着湿纸巾，右手抓着于归的衣角，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那块污渍。
于归低头看她，只能看到她光亮整洁的头顶。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幽香，像花香，但具体是什么花，于归不知道。
两分钟后，简思擦好了，她抬起头看着于归。
“真对不起，在你面前出洋相了。”
于归看着她，心里其实有很多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若是说有一句话，那便是一见钟情。
“没事。”简思笑笑，“你以后记得看一下衣服，记得洗。男孩子嘛，不都是爱干净的吗？”
于归确实爱干净。
但这份干净，早就在小时候被寄人篱下的生活给磨灭光了。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在最后，这张拍立得照片就一直留在了他的钱包里。
直到现在也不曾更换。
“哥，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查到我的。”
白南在一旁道诉着委屈，而齐建在一旁看着出生车窗外发呆。
李律师其实透过后视镜发现齐建这个呆已经发了很久了，之间白南说了很多话，齐建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哥？”
白南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齐建，齐建这才反应过来。
齐建恢复状态，从兜里掏出烟盒。
烟盒里面已经没有烟了，齐建只好做出慵懒状，整个人扶着额头，不做任何言语。
在红绿灯的拐角处，齐建叫停了车，说是出去买包烟。
李律师表示这里不能停车，但是齐建坚持要下，最后李律师没有办法，就在一处路口停了车。
齐建下车的时候，白南跟了上去。
在车水马龙之中，齐建像是迷失了一般。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像是在过去中迷失，又像是害怕未来。
近十年来，他的心情没有像今天那般复杂。
冯莹给的那巴掌，对于他来说确实太轻了。
他不会辩解，也不会解释。
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有倾诉苦水给身边人的习惯。
包括他心爱的人。
他们走到一处拐角，齐建突然把脚步停住。
“他们是怎么发现你的？”
齐建的话带着严肃，更带着些许不满。
“哥……”
“我问你，你怎么突然被抓了？”
白南紧张地搓着裤子，很快就把头耷拉下来了。
“说吧，这里没有李律师，你可以说。放心，猛虎那边我帮你讲，没事的。”
齐建很有耐心，他靠在墙边，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
一排蚂蚁整齐划一，沿着一条路走着。
白南抿着嘴，像是在思考。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就是警察来找我的时候，说是在那个小区的房子里查到我的血。”
“血？”齐建眯着眼看着他，“怎么会有血？你年初的时候受伤了吗？”
白南想了半天，最后说：“好像受伤了。”
齐建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对他吼道：“我们本来可以不用被警察发现的。”
“哥……”白南看着齐建的眼神有些害怕，“哥……我错了哥，我不该拖你的后腿。只……只是，刚刚那些警察的问题实在是难以启齿，他问我去嫂子家做什么，问我去嫂子家是不是偷东西。我本来想之前你教过我的随便透露一个死去的小弟，但……但你们的人就来了，我没说出来。”
都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一点齐建比任何人都清楚。
齐建松开了白南的衣领，他望着来往的汽车，又看着一旁亮起的路灯。
他拍了拍白南的肩膀：“你嫂子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除了那个人。”
“我知道的哥。”白南颔首，“你救过我的命，还让我去读书和帮助照顾我奶奶，我一辈子感激你。”
白南是个可怜的孩子，早些年他爸爸欠了他们正竹帮的钱，因为还不上就跳楼了。他当时在刚刚十五岁，十五岁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面对眼前的白南，齐建就想起了自己。或许是想救助年少时的自己，他以好心人的名义偷偷资助了他不少钱，直到白南有次蹲点来银行找他，这才明白原来正竹帮也有好人。从此白南对他死心塌地，期间他带着白南认识了一个人，白南也在那人的帮助下半工半读。然而，白南家的债没有还清，按照规矩他要给猛虎做事偿还债务。
白南看着父亲的欠下的天文数字，即使再有力气，他也没办法喘息。
可他家里还有奶奶，他没有办法，只能扛起来。
在他们所说的‘那个人’的帮助下，白南的奶奶进入了养老院，现在生活在一点点好起来。可白南就没有奶奶那么好命。他母亲早逝，现在的他还要替父亲还债，还要听猛虎和木虱他们的随传随到，对于白南来说，他非常听齐建的话，齐建有恩于他，他必须报恩，必须回报。
哪怕，齐建并不赞同他这么做。
齐建在组织里的外号叫山豹，他是组织里的王牌，是猛虎的贴心下属。面对帮派里的各种人，齐建总有一种魄力让所有人为他臣服，为他卖命，可唯独白南，每次的任务齐建都没有让他去做；甚至只让他好好回家读书。
他问过齐建，齐建给的回复很简单。
“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
想到这，白南的内疚又多了一层。
“白南。”
“嗯？”
“你知道这世界上最不缺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好人。”
这两个字从齐建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像是倒出了无数的遗憾。
“为什么是好人？”
“因为好人变成坏人很容易。”
简单的一句话，足以让白南更加对齐建臣服。
天慢慢地暗下来了。
随着轰轰的雷声，齐建和白南跑到了街边的一旁小卖部躲雨。
小卖部里只有两个小朋友，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压根儿没发现门口有人，还在那窃窃私语看着电视。
齐建无意中瞄了一眼，发现两个小朋友在看《山楂树之恋》。
“哎呀，你觉得他们会亲亲吗？”
“我觉得不会，你看她都不让他牵手呀。”
“我猜会。”
“那看看呗。”
“可是我们这样看，万一大人进来了怎么办？”
小男孩看了一眼外面：“外面下雨呢，不会有人来的。”
小女孩听到小男孩说下雨，她说：“我要去找我外婆了。”
说完，小女孩抄起桌子上的零食，连忙跑出了小卖部。
她压根儿没发现小卖部的雨棚一角还有两个男人，直接跑向了自己家的店面，却不知道自己被其中一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哥……”
“……”
“哥？”
白南不知道今天齐建怎么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诶，怎么了？”
白南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
“麻辣烫。”白南看着齐建，小心翼翼地又换了一句说辞。“行吗？”
齐建想起白南刚来的时候，他也请了他吃了一份麻辣烫，只不过白南不会吃辣，那一天吃的鼻涕眼泪一起流。
“行。”齐建摸了摸白南的头，“走，哥请客。”
他们走出雨棚，趁着现在还没下雨，在一旁的店铺寻找着小吃店。
幸运的是，他们没走几步路就找到了一家。
他们掀开塑料门帘，直接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齐建朝里屋喊了一声：“有人吗？”
放眼望去，齐建发现小店里并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冰箱前的凳子上坐着写作业。小女孩听到了声音，她放下了手里的铅笔，跟白南对视。
“叔叔，你们坐。”
小女孩很懂事，她走上前，用小手拉开自己对面的两个凳子，示意他们坐。
白南看着她，问道：“小姑娘，你这家店有没有人啊？”
“有。”小女孩从台子上拿出一些白纸来，“叔叔想吃什么就写在这，您可以去冰箱里拿喝的，我外婆不在店里。”
“外婆去哪里了？”
小姑娘说：“去买菜了。”
“去多久了？”
小女孩想了想：“刚走。”
齐建望着四周，像是在找着什么。
小女孩聪明，指着墙又对他们说：“这上面都是菜，这位叔叔想吃什么就写，我外婆回来就能看到。”
齐建看着墙上的菜单，眼神沿着一张张扫去，直到有道菜他停了下来。
他走上前，看着眼前那张红色的A4纸。上面的字是用大头笔写的，一撇一捺，都写的及其标准，就像是书法大赛一等奖的硬笔作品。
这个字，跟多年前的那笔迹一样。
曾出现在公寓里的冰箱上，也出现在房间书桌上的便签里。
上面写的是一份套餐，是烧饼和豆腐脑搭配，加起来一共是八块钱。
嗯，现在来看，这价格就是白菜价。
他平时爱吃的东西不多，唯独烧饼豆腐脑是他的最爱，曾经跟简思说可以当套餐吃一个月三餐都不腻。
简思曾笑话他会得三高，他却开玩笑说要她养，她也是欣然接受的。但他最后却没有笑，一直握着她细长的手，告诉她一定要做自己，不要为自己活。
那时的简思，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温柔。
那时的他，一举一动都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可如今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也只剩下了他。
“我以为，只是我以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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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