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除夜相谈

“一定是我看花眼了。”

看着左毓秀加急寄来的信,在知冬堂里坐着的甘棠会心一笑,不过她才不想重写《枝头鹊》。

否则就不会直接把话本交给左毓秀,让她找人改成说书本。

喃喃着甘棠便把信放在一旁,装作不曾收到,反手打开了左毓秀白日送的木盒。

之前甘棠回来时先陪娘出去购置了些年节礼,打算送给相识的人,便把左毓秀给的木盒放下,不曾打开过。

如今案桌上只剩两个,一个是毓秀给自己的,让自己回去后看;另一个是大哥的,之前大哥急忙忙取爹娘的送去,反到把自己的忘了。

两个木盒上都雕着花鸟云纹。

甘棠打开其中一个后,只见一方砚台正静静摆放在木盒中,色泽沉稳,圆润光滑,仿佛如同月夜下的一汪清泉水。

只是,这砚台怎么有点像端砚,毓秀应该不会送同样的年节礼吧。

甘棠心生不妙,连忙打开另一个木盒,里面静静摆着好几册古籍,最上面写着的是《红玉集补遗》。

果然,这才是自己的喜好。

但甘棠的目光又移到方才的木盒,一方砚台,大哥的年节礼不是一只大红绒花吗!

大红绒花去哪里了……

另一处,溪午堂里。

“爹!放我出去,我不是有意的,那是左家妹妹送的年节礼,不是我的啊!我不要写经义策论了,我想过年节!”

甘鹤望着被关上的偏房门,还有案桌上那厚厚一叠经义策论题欲哭无泪。

明明只想讨好一下爹,好让自己在年节后出去玩,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腊月廿七的夜风吹走甘棠的思绪。

“果然是我花了眼。”

甘棠伸手就快速将木盒合上,喃喃出声,不敢深想。

……

腊月末,除夜日。

廿八廿九这两日,甘棠都在陪娘给相识的人购置年节礼,并在除夜前送了出去。

甘棠也给宋家三姐妹、善祥还有毓秀挑了年节礼送过去,总不可能真的只以那样就充当给毓秀的年节礼吧。

同时,甘棠也跟着娘购置了一些正月初一的拜年飞贴。

只是最近两日虽然爹爹甘致熹已经休假,但爹爹还是一直到国子监去,给官员的飞贴便还留着等爹爹回来写。

结果今日除夜,爹爹直到戌时还没回来,不过还好爹爹说过今日有事忙暂不用担忧。

溪午堂内。

因为今日是除夜,一年之末,才刚到酉时不久,溪午堂便点起烛台,围绕在堂内四周。

上面则是朝廷给予官员的年节礼其中一种,从南地松安府来的特制红蜡,点燃时可以将整个溪午堂照得通明,远不是从前用的普通蜡烛和松明可比。

堂中间火炉也烧得正旺,靠着火炉四周,如今却摆上案桌。

正前的案桌上堆着糕糖果干,有来自河阴府的石榴、锦城府的乳糖、温州府的海红柑,也有燕支之西传入的沙苑榅桲、回马葡萄等物……

而甘棠正和娘徐孟坐在两侧案桌边,一边吃着果干糕点,一边看着从爹爹书房中寻得的书。

孟善祥则和她娘待在一起,细声讨论着什么。

“娘,爹好久才回来啊……”

甘鹤看着自己娘和妹妹在吃着果干看着书,而自己却只能在写在爹留下的经义策论题,不由得垂头丧气、心中委屈。

这题真是一刻也做不下去了。

夜风习习,火光以及四周烛光被吹得轻轻晃荡,让甘棠眼里的大哥更加怏怏不乐,在这个时候也让甘棠心中更加愧然。

“大哥,要不我帮你做经义题。”

尤其是想起之前年节礼的事,甘棠默默放下手中的书籍和果干,开口出声。

大魏科举有三科,分别为诗赋、经义、策论,经义是阐述四书十三经中的义理,策论则又分为试策和试论,是官家讲出策问题后学子作答。

相对来说,一般经义到是不难。

“好,妹妹给你!”甘鹤立马双眼一亮,精神奕奕起来,将手中的经义连忙交与甘棠。

反正爹说他今日忙,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的,甘鹤暗喜。

甘棠伸手接过经义题,将其在案桌展开一看,只见爹爹那独具特色、端正至极的楷书赫然在其上,而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

甘棠仔细回想片刻便笃定地出声,“这是《尚书》中言: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

大意是讲上天为天下百姓选出为君为师者,而为君为师者应当协助上天安民教民,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

看起来正是一道非常正宗的大魏经义题,到是不太难。

不过由于担心自己的字迹被爹爹发觉,甘棠也只能自己在一旁先说,大哥再记在纸上。

“夫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者,万世道统之传也,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期夫一道同风之治庶,几进于唐虞三代文明之盛也夫。”

甘棠从天生圣贤也就是为君为师者起,讲往昔为君者与为师者事迹功绩,最后论出道统与治统的关联,两者应协助上天安民教民。

而甘鹤则在一旁认真记着,至于娘,早早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看着手中书。

可明明已经结尾,但甘棠总是觉得还差一点,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尚书》中言语。

突然,甘棠眼神一亮,继续说道。

“故书言:俾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

这两则选自《尚书》中不同篇章,却如此相得益彰。

恩师好厉害!

孟善祥望着甘棠的目光满是敬佩,自己从前读十三经时都不曾将两者联系起来。

“好!”

夜色中,甘致熹沉稳的声音蓦然响起,惹得甘鹤立马将自家妹妹甘棠手中的经义题收回。

只见爹爹甘致熹一身常服,灰尘仆仆,手中还拿着好几本书籍,望着甘棠的眼神中却满是赞赏。

“不曾想棠儿的经义题也如此好。”

“女儿知错。”

“孩儿知错。”

甘棠和甘鹤立马低头认错,不敢去想爹爹是何时回来,也不敢他们竟是如何在爹爹面前商量着去糊弄爹爹。

“无事,棠儿回答的极好,为君为师勉力而行,期与同风以治庶,说得正是大魏如今推行的科举,切题切意。”

甘致熹将手中书籍放好,书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励学篇三字。

许是因为没有压实的缘故,书籍一放下便从最中间翘开,两侧的纸页像蝶翼一样展开。

“至于鹤儿,今日除夜,若不想写便不写了。”

“是。”

甘棠心中松了一口气。

甘鹤也立马放松下来,眉地开眼笑地将经义策论题收好放到一边,偷偷拿起果干吃。

“明哥这是?”徐孟式看着摆在案桌上的书籍不由出声,这展开的看着好像是新作装帧成的。

甘棠闻声将目光移向案桌上的书籍,这展开的蝶翼一般都是刚装帧不过的新书。

想着爹爹甘致熹近两日忙得总是不曾在家,这些书籍莫非是国子监官坊那边用孟家改良活字印刷法,印刷出的新书。

“新式印刷法,孟升活字印刷法,国子监官坊的匠人今日才造出来的,我想着此事于天下学子有益,便刻的官家的《励学篇》。”

甘致熹将其中一本递给徐孟式看。

“书籍刻印的本钱大大降低,我重打算于明日大朝会正式呈与官家,相信从此以后便有更多学子读得起书,如此吾亦不愧于圣人之业。”

听到孟升活字印刷法几个字的孟善祥紧紧握住一旁娘亲的手,不敢相信朝廷竟然要用爹爹的名字来取名。

“此乃天下学子之大幸。”徐孟式闻声笑着向爹爹甘致熹出声,缓缓看一遍后将书递还给甘致熹。

“不过待我回来还有些事要与棠儿说,”甘致熹的目光转向甘棠。

“棠儿先到书房中来。”

溪午堂书房,此时也被点起烛光,只不过远不如堂内的红蜡明亮。

甘致熹端端正正地坐在案首,取出一书帙将几册书籍束好,将其放在案旁,又取出一份奏章,开始落笔。

不到片刻便写成一份,落笔很快但字迹却依然工工整整。

“爹爹,今日找女儿何事。”看着落笔完成甘棠才出声。

甘致熹把笔悬挂放进笔架,看向甘棠,眉头却严肃起来。

“明日大朝会,棠儿将与我一同前去,将改良的活字印刷法呈与官家。”

闻声的甘棠征愣住。

“爹爹可是已经造出印刻本,何必再找女儿去大朝会,按礼来说,女儿也并不适合。”

这让甘棠有些不懂,若不是爹爹从不会妄言,甘棠甚至以为玩笑话。

何况大朝会是大魏要事,甚至有他国来贺,兹事体大,如此重要的日子一向循礼的爹爹怎会出言要带自己前去。

除非,是有人下令相邀。

是魏衍吗……

但爹爹甘致熹的回答却与甘棠所想不同,“今日官家便差人来了,言及活字印刷之事,要见棠儿一面。”

官家,当朝圣上,安庆帝。

“官家也知晓此事?”

这让甘棠不禁回想起那日在孟家与魏衍所说之事。

魏衍的计谋曾告知过官家,即将发生的会试之事便是官家在魏衍计策之上出手的结果,官家确实知晓。

只是让甘棠不明白的是,官家为何要让自己参加大朝会,如此一来便不是间接向世家展现了印刷法与皇室有关。

“这有何惊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城司的人在侧,官家自然知晓。”

言罢,甘致熹却不再多言,只是面色更加严肃,往日稳重的眸子看向甘棠也充满深思。

甘棠也与爹爹对视着。

夜风从门口而过,夜色也更加深重。

良久,甘致熹不再继续说相关的事,而是将方才放笔的笔架连带着其他笔移到面前。

“这个笔架是示明兄送与我的,陪伴我已有五年,我时常珍惜但也常用,但示明兄送他人的却早已损坏,我曾问过示明兄,他说其他人常用却不找个好位置放,有的便被风吹倒摔坏了。”

“而我把笔悬挂在笔架上常用却不损坏,是因为我不曾把它放在风口,它也不会因风晃动而倒。”

“但若是如今我把笔架放在风口,风小还好,风大的话晃动着倾向一方便会连带其他笔一同跌倒,棠儿可知?”

“女儿知道。”

甘棠望着爹爹回应到,神色坚定,她知道爹爹已经发现了不对,只是直接不想言说。

“罢了,那便出去吧,莫让你娘久等了。”

甘致熹起身叹了口气,将笔架放到原位。

晃然间甘棠似乎感觉到爹爹的身子更加端正,脊背直挺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仿佛要撑起一片天。

甘棠也跟在爹爹身后出去,回到正堂。

正堂依然是灯火通明。

“恩师!快来看地老鼠,这个好好玩!”孟善祥扬着笑容,在堂外的空地上放着一些地上玩的烟火。

地老鼠便是其中一种。

甘鹤则在一旁支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伸到引线旁,结果听到一旁孟善祥的话不由得好奇回首去看。

“咻”的一声明亮的焰火在堂外空地上移动。

惹得甘鹤连忙扔掉火折子后退不已,甚至险些摔倒,扶到堂前放楹联的木柱才停下。

一切都是如此欢乐。

爹爹放心,我不会再连累甘家了,若是真到那时,我也不会用甘家人的身份在外行事。

“甘棠”会在邯城消失。

看着面前安祥欢乐的一面,甘棠的眼神却更加坚定。

时辰渐渐流逝,甘家一家人和孟家娘俩围在火炉旁守岁,看着天色也从泛紫变到漆黑。

只是抬首远望,还能看到一些较高的楼阁灯火辉煌。

“咚~”敲锣的一声划破深夜寂静。

“正月初一,子正已到,元正令节,辞旧岁,迎新春,烟火喧腾,与民同乐。”

出声的是望楼的防隅巡吏,每街每坊都设有,此时正手持黄旗驰马向诸街诸坊中宣告。

而除夜里的全城烟火情况都会由他们巡视,防止发生火情。

防隅巡吏才刚言罢不久,一只犹如凤凰啼鸣般从邯城宫城内升起,瞬间划破天空而上上,“砰”的一声照亮整片天空。

紧接着,四鸣烟火从邯城宫城四处角楼升起,绚丽绽开。

然后是邯城内城的四处角楼,外城的四处角楼,鸣声末落便次第升起。

此为大魏例年来的律法,由朝廷向百姓宣告新年更始。

“九州四海常无事,万岁千秋乐未央。”

又是一道叫喊声路过。

从最东方升腾着大片大片烟火,红映霄汉。

甘棠知道这是东城外的雩坛,正对着从外城直到宫城的朱雀大街,此时正在向上天祈祷一年四季风调雨顺。

仿佛约好似的,雩坛烟火起,从邯城内外爆竹鼓吹之声喧阗,彻夜不绝。

新的一年到了。

①经义题出自《尚书·周书·泰誓上》,结尾出自《尚书·商书·说命中》,回答出自清朱彝尊《经义考》

②巡吏那两句,前一句有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改动大只留了一句,后一句出自唐卢照邻《登封大酺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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