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沈忆出院回到学校的时候，放在书桌面上的习题本跟试卷已经被撕碎，塞满教科书的柜子里也被泼了牛奶，正湿哒哒地往地面滴落着浑浊黏腻的液体。

没有任何人看向沈忆。

班上的其他人一如往常般说说笑笑，似乎角落处那张狼狈的课桌跟他们处在不同的两个空间一般。

沈忆缓缓走到书桌面前，只见桌面用油性笔写着几个大字：作弊omega，恶心。

这是沈忆的16岁。

在省创意大赛评奖的前夕，他忽然在教室里分化成一个拥有雨后森林气息的omega。

沈忆缓缓在干净的地面放下书包，翻出纸巾，试图将被泼得一塌糊涂的桌面擦干净。

可是变质牛奶散发的腥臭味已经渗透进他的课本里，模糊了他记下的笔记，撕碎的习题本散落在各处难以拼接。油性笔的痕迹，无论沈忆怎么擦，都像烧红的铁按上的烙印一般，越擦越清晰。

上课铃声按时响起。任课老师走进门的时候，沈忆还在咬着嘴唇擦桌子。

沈忆的情况被任课老师如实上报给班主任。

“是谁做的？”班主任在讲台上环视一周，所有学生都默契地低着头沉默，没有人站起来说一句话。

学校只在放有贵重物品的实验室和大门、走廊上安监控，教室里是没有监控的。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承认或揭发，就代表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班主任看没人说话，干咳两声，道：“沈忆同学获得的奖项是省级一等奖，这可是在全省那么多参赛者之中脱颖而出的天才，值得你们所有人学习！”

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教室不知在哪个角落开始传出窃窃私语，细细碎碎的说话气声将沈忆包围。

沈忆感觉到打量的目光不断投到他的身上，让他如芒刺背，坐立难安。

“安静！”班主任用教棍一拍桌子，继续道，“咱们班这个月能评为优秀班级，都是沾了沈忆同学的光！而且，大家也知道，沈忆同学最近分化成了omega，这可是值得大家呵护的第二性别哈！同学们应该对沈忆多一点照顾，不应该去做这种……”

被评为优秀班级，班里的每个人都有付出，现在却因为班主任轻飘飘的几句话，变成全是沈忆一人的功劳。

班主任的话还在继续，可沈忆的脑袋却越垂越低，已经完全听不清班主任在说什么了。

他只知道刚才那些打量的目光全部都变成一根根尖刺，恨不得在原地将他刺穿，将他撕碎。

无声的霸凌仍在继续。

只是沈忆遭受到的不再是那么显眼的霸凌行为，而是下雨天的雨伞忽然被折断，上厕所莫名被反锁到隔间中，书桌的深处不知在何时被人塞了尖锐的图钉。

沈忆开始频繁地装病请假。

父亲是最先发现沈忆异常的人。

之前班主任跟他们说沈忆在学校可能跟同学们闹了小矛盾时，沈家夫妻俩不敢多问沈忆发生了什么，一方面是怕孩子叛逆期到了，**被他们窥视会闹别扭不开心；另一方面又觉得，真有什么大事，沈忆肯定会主动告诉他们。

而沈忆也一直跟往常一样上学放学，什么奇怪的话都没说。

可渐渐的，到了雨季，沈忆的雨伞开始频繁地弄丢，衣服也总是搞得脏兮兮地，手指还老是出现细细碎碎的小伤口。

再后来，沈忆在家里也逐渐变得不爱说话，整天只知道抱着手机看小说，不知怎么就经常着凉感冒，身体越来越差，一个月要请好几次假。

夫妻俩越想越不对劲，便在一次雨天偷偷去学校接沈忆放学，想给沈忆一个小惊喜，没想到却发现原来沈忆的伞都是被同学故意折断的，衣服脏也是因为总有人“不经意”地将污水溅到他身上。

沈忆的爸爸沈青向来脾气温和，可那次看到沈忆被这么欺负，气得像换了个人一样，差点就去校长室把校长的办公桌给掀了。

校长怕惹事上身，学校也对霸凌者再三包庇，不肯轻易让沈青查监控。好在沈青在发现沈忆被霸凌的第一时间就报警了，一次又一次拜托警察严肃处理，警察办事也十分利落，几个霸凌沈忆的主谋很快便被警察揪出。

当时几个学生都是未成年，年纪太小，沈忆受到的欺负又太过琐碎，且大多不是直接证据，警察无奈告知沈家，即使起诉可能也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可沈青还是一再坚持往上申诉，最后几家人联合给沈家进行了道歉和赔偿，对应的学生得到学校处分，校长被降职处理，这件事才算翻篇。

“小孩子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大人，不要自己憋着不说。”办理转校手续那天，沈青朝沈忆严肃道，“你要记住，有任何事情，爸爸妈妈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长久的委屈总算能告一段落，像一场折磨沈忆大半学期的噩梦终于醒来，沈忆的心中充满不真实感，只能抿唇点头，一言不发。

“还有一件事情。首先爸爸要跟你说，在这个世界，每一个性别都有他出现的原因，不要觉得alpha就一定是强大的、优秀的，beta就一定是平庸的、不起眼的，omega就一定是弱小的、需要别人保护的，并不是这样。”

沈青继续道，“我们生活在人类社会，有自己的文明，不是跟野兽一样只会利用天性去判断一个人的价值。alpha也会有自己不擅长做的工作，beta跟omega也可能会在某个领域有自己傲人的天赋，我们应该将目光放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发展，而不是被第二性别的刻板印象所局限，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沈忆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想到了什么。

“所以，如果你觉得自己被omega这个第二性别束缚住了，不妨把自己当成是beta。你看爸爸也是beta，可是在爸爸的工作领域，还有一群alpha要来向爸爸讨教！”沈青越说越起劲，方才的严肃感忽然一扫而空，转而开始吹起牛皮。

一旁的何沁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沈青一巴掌，朝沈忆道：“没错，小忆，beta也可以很厉害。你可以先假装自己是个beta，等把事情做好了，成功了，再告诉那些看不起你的人，其实你是omega！omega能做到的事情他们都做不到，气死他们。”

沈忆终于被父母逗得露出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笑容。

“爸爸，妈妈，其实我最近正在网上看一本很火的小说，”沈忆不想话题一直围绕着自己的第二性别展开，也不想父母继续这么担心和安慰自己，干脆扯开话题说起别的事，“那个作者名叫潇潇雨，写的小说特别厉害，你们看了就知道了！最近它要印刷出版，我可以买一套首刷版回家吗……”

…

八月深夜的雨总是倾盆落下。

什么都没带便自公寓中冲到外面的沈忆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大雨一颗一颗砸到身上，让沈忆分不清脸上冰凉的感觉究竟是来自雨水还是泪水。

不远处公交站的广告牌在雨夜中发出尤其明亮的白光，广告牌上印刷着的，正好就是最近上线的《无双》的动画广告。

男主角叶双手持长刀，昂首面向前方，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人像底下是大写加粗的毛笔字，写着叶双的经典台词：【你们不过是我称霸路上被踩碎的台阶！】

沈忆呆呆地朝公交站牌走去，与广告牌上叶双的立绘面对面，久久无言。

会写出这种台词的人，会创作出无双这种涅槃重生故事的人，会写出江翎撑着伞带着一朵小花去找宁小松的人，怎么会是喻泽潇口中那个只会逃避的缩头乌龟呢？

肖宇一定是个温柔又强大的人，所以才能通过文字为读者描绘出这样两个虽有遗憾但也算是圆满的故事。

他不相信喻泽潇对他说的每一个字。

…

“真的可以吗？”沈忆激动地扔下书包，朝正在厨房做饭的何沁奔去，“我真的可以买那套cos服吗！”

何沁将一大把菜心塞到沈忆的手上，笑道：“快帮妈妈把青菜洗了，我就告诉你是不是真的。”

“哇！”何沁的回答四舍五入就是答应了，沈忆兴奋地抱着菜心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是爸爸带我去漫展吗？还是咱们一起去！妈妈，我好期待啊！”

之前的沈忆一直以为自己到了新学校后成绩跟不太上，爸爸妈妈就不答应让他去漫展玩了。没想到前天才跟爸爸提过，妈妈今天就告诉他可以去，还愿意给他买最贵那套cos服，让他cos成江翎的样子去逛展！

“好了好了，赶紧洗菜。”何沁没好气地将沈忆推到水槽旁，“你爸爸连门票都给你买好了！到时候你就跟你网上认识的朋友们一起进去玩，爸爸妈妈在酒店等你。”

沈忆因为是转校生，性格又比较内向，在新学校里面没有认识什么几个聊得来的朋友，反倒是因为追听风和无双，在网上结识了一群同好，最近正约着准备暑假去Z市的漫展面基。

沈青对沈忆独自去见网友很是担心，何沁的心却很大，觉得孩子也长到十七岁了，自己去个漫展不会有问题，便说服了沈青，让沈忆自己跟朋友去玩。

沈忆喜滋滋地应下。

虽说最近肖宇的负面消息好像有点多，但沈忆所在的粉丝群里都是肖宇死忠粉，完全不会相信那些穿得天花乱坠的假新闻。更何况他们只是普通的书粉而已，网上再多的八卦，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想着，沈忆日盼夜盼，总算是盼到漫展开放那天，在酒店起了个大早，穿着江翎的cos服，由沈青亲自送到漫展会场。

“记住，有什么危险要第一时间告诉大人，报警也可以，千万不要自己逞强。”临下车前，沈青再三叮嘱道，“爸爸妈妈就在酒店，开车过来很快，你自己要注意安全啊！”

沈忆被激动冲昏了头，只来得及敷衍沈青几句，便兴奋地排队入场。

直到他哭着打电话给爸爸，然后被电话那边刺耳的刹车和撞击声冲入耳膜。

…

回忆到这里中断，沈忆强行将自己在过去的痛苦中抽离。

他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喜欢肖宇。

他不敢大声说出自己喜欢肖宇，他害怕重蹈覆辙，害怕再次像在那场漫展里一样因为cos的是江翎而遭受其他人的白眼和嘲讽，他难以承受一丁点因为肖宇的坏名声而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不想回忆起他哭着找爸爸的时候，爸爸因为太过心焦而车祸殒命这段回忆。

他明明不应该继续喜欢肖宇的，可又是肖宇写的故事能让他有暂时忘记现实、喘息片刻的能力。

他根本无法反驳喻泽潇，因为他跟喻泽潇说的，一模一样！

喻泽潇所说的不一定都是谎话，喻泽潇说的也许都是真心话！

瓢泼大雨同样打在广告牌上叶双笑得嚣张的脸上。

沈忆想起叶双卧薪尝胆，每日在楸树下等候复仇时机的时候曾说过：众人记我、踩我、恨我，不过是因为妒我！我若是因此倒下，岂不就便宜了那群小人？

——可肖宇却倒下了！

肖宇和叶双根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他不应该将叶双的思想与肖宇画等号！

银色的跑车飞驰着，在前往公交站牌的前一个路口转弯驶过。

车内的人焦躁地一甩无论怎么都打不通的手机，像在迷宫乱转一般绕着整个城市跑，却找不到那个在雨夜中奔跑出去的omega到底去了哪里。

沈忆被雨淋得浑身冰凉。

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肖宇。

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喻泽潇。

沈忆的过去也写清楚啦，装成beta跟不承认喜欢肖宇都是因为遭受过霸凌和欺负。

带球跑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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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