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哐当。
室内有小孩哭闹中不慎打翻护士的金属托盘,声响清亮,顺势砸在迟煦心口。
愈演愈烈的嘈杂与怔忡之中,他听见回音钝重,咚咚,咚咚。
宋施枕在自己肩侧,迟煦根本不敢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呼吸也经过刻意调整,沉甸甸地垒在肺腑,每次只取一把缓缓送出。
宋施一低头,盖在胸前的外套就往下滑,迟煦伸手,拎起来一截,往上拉了好几次,没多久又随着宋施的呼吸继续掉落。
生怕反复动作打扰到宋施休息,迟煦思忖再三,把外套一角握在手里,臂弯虚虚地拢住他的后背,柔软的衣料压在掌心下,裹住宋施的肩头。
手指只是轻轻贴着,不敢摁实。
又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迟煦眼前晃动白色衣身。护士拿着两瓶药水走来,一边麻利换药,一边提醒道:“这是最后一瓶了。”
“请问输完需要多久?”
“这瓶输快了不舒服。正常速度的话,一小时差不多吧。”
迟煦说完谢谢,忽然感到肩膀一轻。宋施抬起脸,似乎是转醒了,双眼微睁,沙哑地叫他:“迟煦……”
“怎么了宋施?”
“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宋施话音模糊,几乎要被周遭的嘈杂吞没,“我想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好。”迟煦忙不迭把手机掏出来,打开页面,“能说一下号码吗,宋施。”
宋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报,到后面间隔越来越长,话音也越来越低不可闻。
“是这个吗?宋施。”
迟煦将电话号码又报了一遍,给宋施确认,宋施虚弱地点头,扯住迟煦的衣袖:
“迟……煦,今天,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了。我让妈妈来接我……明天还有,考试,你赶紧……赶紧回家吧。”
“这怎么行,宋……”等迟煦按下拨通键,发现宋施闭着眼,手无力垂落在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又昏睡过去。
迟煦本想叫醒他,而手上的电话已经接通,正犹豫的数秒沉默中,那头的女声发问好几次,看样子就要即刻挂断。
“……”迟煦起身,站远了些,压低音量:“您是宋施的妈妈吗。”
“请问你是?”
“阿姨您好,我是宋施的同学。”迟煦开门见山,“宋施他生病了,我们现在在医院。”
“生病?”
“对,”迟煦看了眼不远处的宋施,言简意赅,“宋施晚自习发了高烧,我陪他来医院输液。”
迟煦看了一眼悬挂的药瓶:“大概还需要一个小时,所以我想问您……”
“我没时间来接他。”女人直接把迟煦打断了,“你让宋施接电话吧。”
“……”迟煦皱眉,顿时拿着手机没吭声,最终还是走近宋施,俯下身叫他:“宋施,宋施。”
待宋施睁开眼睛,迟煦把手机递过去,温声说:“宋施,电话接通了,你和妈妈说吧。”宋施面容疲倦,黑沉的眼中茫茫一片。他接过迟煦的手机,放在耳侧。
迟煦站在旁边,等待母子俩交谈。
回避是一种礼貌,最好需要封闭视听,无形中划分界限。他长呼一口气,低头打量医院的地板砖,数一数上面交错的划痕。
宋施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融入周遭嘈杂。可惜没一会儿迟煦就已经心浮气躁,难以安定。宋施就在眼前,他想看又不想。
有护士走过来,让迟煦帮忙,给宋施旁边的病患挂一瓶药水。迟煦拿着药瓶挂上输液杆,没有按耐住,低头朝宋施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见宋施咬住下唇,似乎在压抑什么情绪,双眼无措地眨动,红中带着湿。话音和宋施的脸一并清晰:“……对不起。”
迟煦一怔,反应过来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视线移开。边界已经被打乱,屏障消失。随即他听见宋施对着手机缓慢地重复:“真的很对不起……”
后面的话迟煦没有再听下去,只是不动声色站得更远了些。
直到余光里宋施放下手机,准备出声叫自己,才状若凑巧般朝他走去。宋施表情呆滞,迟煦本想欲盖弥彰对他笑一下,很快意识到嘴角僵硬,并不能扯起。
他接过手机,发现电话没有挂断,于是拿着手机离开宋施身边。他举起手机,宋施妈妈刚好开了口。
“我已经和宋施说了。”她说,“他身上带了现金,到时候让他自己叫一辆车回家。”
“可是阿姨,吊完水很晚了,”迟煦还想争取,“而且宋施现在情况……”
“那么大一个人,谁要他照顾不好自己?”电话那边的语气变得不太好,“我在为他拼命工作,他却在考试期间搞出这种事,对得起谁?把成绩耽误不说,还欠同学人情。”
“阿姨,”迟煦实在听不下去,对着手机一字一句,“我没觉得宋施欠了我什么,您也别觉得宋施欠了您什么。”
“你……”
迟煦没让她再说下去,挂断电话。他垂眼,盯着手机屏幕,迅速拨通另一个号码,走出输液区。
此时正差不多是晚自习放学的时间,朱玉接听时还有些意外,听迟煦说过原委,当即询问他医院的地址。
24.
一切妥当,迟煦才回到输液区,宋施靠在输液椅背,神情有些木然,肩膀微微缩着,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抱臂,应该是觉得冷。而外套松松垮垮地堆在腰腹,宋施没有去管。
迟煦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把外套重新盖好,但没有说话。两个人都一言不发,沉默得让迟煦尴尬。
他其实打算开口说点什么,但想到刚刚那一眼,宋施脸上的脆弱,羞惭,难堪,以及眼底欲落不落的泪水,就像撞破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还出于自己的有意。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在此前提下所有的问询和关心都是冒犯,只能以沉默掩饰惊慌,虽然心知肚明宋施即使有所察觉,也不会对自己进行迁怒和责怪。
右肩再度沉下来,宋施凑近,安静而温顺地,继续枕着他的肩膀。耳边有细碎声响,宋施似乎是吸了下鼻子。
迟煦刚一回神,忽然感到滚烫的液体砸在自己的肩膀。宋施像一朵惨淡的云,积蓄隐忍许久,此刻终于下雨。
“……对不起。”
宋施没有抬头,把脸埋在他肩上,哽咽道:“对不起……迟煦……都……都是我不好。”
“我不应该……我不应该生病的,”宋施咳呛几声,自顾自继续,“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自己……害得……害得这样麻烦你……”
“没有的,宋施。”迟煦方寸大乱,马上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又迫切地想让对方即刻确信:“哪有麻烦啊,宋施。真的,一点都不麻烦的。”
“你哪里不好了?又不是你故意想生病的,怪自己干什么?”
“但是想哭我们就哭一会儿,好不好?”
迟煦抬手,揽住宋施的肩,这次不再收敛,五指收紧,牢牢地把他带进怀里:“哭一会儿吧,宋施。”
胸腔内震颤不止,心脏像被咸湿的泪水入侵,泡发,开裂出细细伤口,生涩地泛着疼。
无论怎样,迟煦想,宋施总是没有错的。要羞惭与难堪的不应该是他,或许是自己,或许另有其人,宋施总是没有错的。
25.
宋施不再说话,间或发出一两声克制的抽噎。眼泪没有停止,洪流般汹涌而下,在迟煦的右肩层层叠叠地铺开。
有护士注意到他们,见宋施情绪不好,便贴心地给迟煦递来几张纸巾。迟煦接过,刚道完谢,肩上覆着的重量被宋施又压了压。
迟煦扭头,宋施把脑袋埋在了他肩上,严丝合缝不再露出正脸。他的耳廓红了,脖颈也红,没进领口的皮肤带上隐约的绯色。
五官烙在迟煦的肩胛,只有鼻尖刚碰到,又匆匆撇开,留出分毫余地。迟煦听见他含糊地说:“我不会把鼻涕蹭你身上的,迟煦。”
说罢伸手,要去找他拿着纸巾的手心。然而眼睛藏在迟煦的后背,手指虚虚实实地试探,乱抓好几次都扑空。迟煦哑然,握住他一根手指,拎到自己的腕边。
宋施指节微曲,终于准确无误地跳进迟煦的掌心,指腹碰到对方温热干燥的皮肤,第一感觉是烫。宋施手一僵,莫名顿了顿,才从他手里把纸巾抽走。
一场眼泪流干,宋施的状态平稳,呼吸也均匀下来,额头抵在迟煦身上,昏昏沉沉睡完剩下的时间。
迟煦抬头看了眼药瓶,马上就要输完,刚好手机弹来消息提醒,朱玉已经到了,给他发了一张医院门口的照片。
护士过来给宋施拆针,要迟煦把宋施叫醒。迟煦终于又看见宋施的正脸,已经没有刚来医院时那样苍白,勉强恢复几分血色。
但因为很长时间地哭过,眼睑红肿,脸上淌着几道泪痕,实在说不上精神。
又见宋施的嘴唇干裂,等待宋施按压止血的时间,迟煦找护士讨了杯温水。护士把水递给他,看迟煦把水杯送到宋施唇边,一口一口喂他喝下,模样专注又耐心。
护士准备回护士站,时间已经很晚,便顺口提醒他们回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宋施神志清醒,这会儿终于有亲口道谢的机会,忙不迭站起身,谢谢说了好几遍。
两个人离开输液区,医院走廊楼道冷清许多,显得空旷下来。宋施想起什么,脚步一停:“对了迟煦,你等下怎么……”
迟煦扬了扬手机:“宋施,我和我妈商量好了,我们会把你送回家的。”
宋施一愣,怔怔地看着他,眼底闪烁,什么情绪呼之欲出。迟煦揽住他,一边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说:“宋施,宋施,真的不麻烦的。这也是我妈妈的意思,她已经在门口等了,我们去找她,好不好?”
出了医院大门,朱玉站在车边,撑着一把伞,手中又拿一把,迟煦这才发现此时正在飘雨,雨丝细密,在浓稠的夜色中近乎隐形。
朱玉朝他们快步走来,在檐下收了伞,迟煦叫了她一声妈妈,朱玉应下,把手中的伞交给他,随即转向宋施,轻轻地把他拉近,去摸他的额头。
宋施一惊,顿时抿着唇一动不动。妈妈的手心没有迟煦的那么烫,细腻而柔软,可能是因为在室外待得比较久了,温热中手掌边缘微微有些凉意。
“看样子应该退烧了,”朱玉朝宋施笑了笑,“现在饿不饿?我热了点海带排骨汤,拿保温盒带来了,想喝可以喝一碗,刚好暖一暖。”
“不用了,阿姨,”宋施没想到朱玉还考虑了这些,连忙摆手拒绝,“我不饿,真的,您给迟煦喝吧。”朱玉没说话,只是垂眼打量他,目光柔和。
她带他们去车边,准备拉开车门,回头看见宋施站在自己身后,便问道:“怎么了,宋施?”
“阿姨,”宋施走近朱玉,还是固执,把方才没能对迟煦说的话对她送出:“真的很麻烦您……”
迟煦替他撑着伞,闻言暗自叹气。朱玉看着宋施,温声说:“哪里麻烦了呀,宋施?迟煦和我说了之后我就决定要送你,这么晚了,你生着病,又一个人。”
宋施垂眼,嘴唇微微颤抖。迟煦凑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两人一同上了后座,朱玉开车驶离医院,掠过城市午夜时分已然稀落的街景。
中途雨逐渐下大,风也变得强势,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玻璃外一片模糊,雨水蜿蜒,光与影杂糅混合,夜幕开始融化。
26.
朱玉把车停在宋施的小区门口,看向后座,还没对迟煦开口,迟煦马上接话:“我把宋施送到他家楼下。”
朱玉点头,眼中流露出些赞许与欣慰。
迟煦先下车,撑开伞,才让宋施出来。路面已经有了浅浅的积水,踩上去清脆作响。迟煦搀着宋施手臂,两人在错落的楼群中穿梭。
他要宋施带路,又要宋施仔细地上凹凸不平的积水坑,或许这样便能让宋施无暇他顾,察觉不到头顶伞沿歪歪斜斜,执拗地倾向一边。
到了宋施家的单元楼下,迟煦收了伞,随他进去一楼:“宋施,要早点休息。”
宋施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也没有动的打算,只是抬眸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迟煦心中预感微妙,又什么都不敢坐实,只屏息凝神等待宋施的后话。
“你也是,”少顷,宋施轻声说,“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还有你的妈妈。”
“知道啦,宋施,”迟煦说,“我等会儿上车就告诉我妈,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宋施闻言,终于轻轻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点点头,和迟煦告别,转身朝着电梯井走去。
迟煦目送他消失在拐角,这才走出单元楼。夜色深暗,迟煦伸手探了探,发现雨已经很小,即便不撑伞也能前行。
看样子雨势渐收,只是尚且不习惯突如其来的日照,只敢小心翼翼少量多次,关切、善意与呵护,取一点,再取一点。其实无伤大雅,或许积少成多,不用很久就能彻底放晴。
迟煦准备原路返回,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宋施去而折返,整个人被暖黄的光亮笼住,看迟煦停下来,便跑出单元楼,在他面前站定。
宋施开了口,用请求的语气:“迟煦,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话音刚落,金属伞柄磕在地上,迟煦俯身拥抱住他。
宝宝们……(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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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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