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风声自巷子深处传来。

淡淡的血腥气如午夜绽放的优昙,层层叠叠,舒展蔓延。

暗影闪逝,在地面留下摇曳过的痕迹,没入深处。

窸窣的脚步声隐隐传来。

“什么人?!”

谢挽容警惕,横剑当胸,不动声色将江离尘护在身后。

没有回应。

隔了有会,里头走出一人。

那人一身光鲜亮丽的锦服已经被火烧得东一块西一块,白狐裘沾了泥,脏兮兮的挂在肩头上,一看到谢挽容就开始梨花带雨:“伶妹,果然是你……”

借着光,谢挽容辨出来人的脸面:“侯爷?”

安乐侯手里仍拿着那柄招摇的象牙扇,哭丧着脸往她身上扑:“伶妹,本侯苦矣……”

谢挽容收剑,拿开他即将挂到自己肩上的爪子:“侯爷怎会独自在这漆黑巷子里?你的随从呢?”

安乐侯沮丧:“本侯运气差得很,与侍卫们失散了……”他哼哼唧唧,“本来是跟大伙儿一块撤的,你爹……嗯,那个王爷受了点伤,咱一块逃跑。半路杀出一群人来,直冲我的脸面丢出一串鞭炮。本侯又不能不要脸,只得捂着脸朝后躲了。就这样,一串鞭炮的工夫,本侯就跟大队人马失散了。”

谢挽容听说夏远舟受伤:“父亲受伤了?严不严重?”

安乐侯摆手:“勇悍着呐,只是伤了手臂,依旧以一当十的。”

谢挽容沉默,终归是担心:“他们可都撤回宫里去了吗?”

安乐侯耸肩:“想来是吧。我哪知道?!我失散了呀!”

谢挽容不再追问,心中却着实难安。

巷子里光线弱,江离尘看不大清安乐侯的唇语,细辨了有会才道:“侯爷是自己跑过来的?”

安乐侯发现谢挽容身后还站着有人,讪讪招呼道:“原来江公子也在,倒真是巧了。”

江离尘目光落在他身后:“这巷中只得侯爷一人吗?”

安乐侯愁眉苦脸:“你们不是人吗?”

谢挽容:“……”

安乐侯又道:“你们来得可真及时。适才外头那一声声炸响,唬得我都不敢往外瞧。”主动拉着谢挽容往巷子纵深处去,“外头全是刺客,又是炸药又是火的。咱往里走走,猫在黑暗里才最安全。”

谢挽容挣开他的手,提醒道:“暗处未必安全。”

安乐侯道:“总比站在敞亮地方当靶子强。”又道,“这巷子我知道,可以通到大相国寺那边去,咱们一路过去,就可以绕行回大内了。”

御街平日里是封锁的,纵不封锁,谢挽容没事也不会常来这边逛。倒是安乐侯,隔三差五的被召进宫里,给真宗赵恒带些新鲜玩意。

“你确定能出去?”

安乐侯气急败坏,仿佛受到侮辱:“你这话……本侯虽武功不太好,但却不是路痴。”

谢挽容道:“原来你还习过武。”

安乐侯红了脸,大吼大叫:“本侯是正经百八,拜过师学过武的人!”

谢挽容细眉微挑,正欲问他拜的谁,学成这样不怕气死师父。

安乐侯道:“我师父便是你爹,江夏王。我是给他磕过头的。”

谢挽容:“……甚好。”

再往前几步,四周完全黑下来,黑暗浸染了巷子中每一个人的全身,不透出一丝一毫别的颜色。

“波”的一声轻响。

谢挽容感觉自己一脚踏在了小滩水上。

这巷子里头,还有积水。

前头似是有个拐弯,地上一声金属脆响。

“怎么了?”安乐侯出声问道。

巷子清寒,辨不清脸面,他的声音仿佛也比以往要冷了几分。

谢挽容心中有疑,却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身侧,江离尘淡淡道:“不小心掉了东西了。”说罢,一阵衣衫响动,似是躬身去捡。

安乐侯道:“在这种地方掉东西,怕是不好找。”

谢挽容也是赞同,刚想与他写字,告诉他东西若不重要便算了。

手上蓦地一凉,却是江离尘悄无声息塞过来一块牌子:“找到了,走罢。”

谢挽容以手去摸上面的字,蓦然心惊:那是影卫的牌子。

影卫的腰牌,怎会丢在这里?

影卫是皇城暗卫,只负责暗中保护皇上……影卫出现的地方,必有皇亲贵胄。

她不动声色,把腰牌扣在手里,握紧剑柄。

右首似有兵刃砍来,这一刀角度刁钻,待得到了跟前才陡然发难。

谢挽容骤觉身侧寒气逼人:“小心!”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她本能拉住江离尘,两人同时往侧边一闪,脊背贴紧了围墙。

“当”的一声。

巷子极窄,这一刀用力过猛,一下砍在石壁上,嵌入半寸。

黑暗中,那人低喝一声,双手持刀斜挥过去,却始终是差了一分。

刀锋在离江离尘脖子仍有一指宽的距离处停下。

与此同时,谢挽容闪电出剑。

锋刃入肉,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带出大蓬热血,高溅在冰凉的石墙上。

谢挽容一剑得手,马上抬脚,将那人身形踹飞。

此时,她已完全清楚。

杀手蛰伏在这条暗巷。

外头火势极大,唯有这条暗巷不设灯,反而瞩目。适才的皇城禁卫军怕是与他们抱着同样心思,往这一路撤来,却中了埋伏。

她情知适才这一剑一脚,弄出的动静定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快走——”她在夜色中招呼一声,正要往前。

身侧,江离尘猛地按住她的后背:“低头!”

纵听不到声音,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风向的变化。

只听暗巷之中,前后风声同时加急,数柄弯刀交叠,在空中交汇一点,在暗夜中迸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江离尘半身重量压在她身上:“别动!”

这些人训练有素,数柄弯刀相互撞击借力,再各自散开,往回飞旋。

这一合击配合度极高。

巷子里又阴又冷,地面凉飕飕的,谢挽容伏身此处,却惊出一身汗。适才那一瞬,若非江离尘及时将她按住,这刀回旋,她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前头,本在引路的安乐侯一声不响,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巷子太窄,招式完全施展不出来。

影卫惯于黑暗,尚且折于此处……

这个念头出,谢挽容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影卫若已遇伏,地上为何没有尸首?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清开了路障。

清路障是为了更好的设埋伏。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到。

这想法刚生成,头顶处风声劲急。

身处黑暗,这些杀手显然都有了默契,不会使用任何先声夺人的招式。

谢挽容出剑格挡,铮铮两声,刀剑相交。

那人刀法诡异,变招奇快,刀锋顺着剑身直削而下。

谢挽容在黑暗中不知对方弯刀走向,不敢蓦然闪避,内力朝外一送,拟将这刀直接荡开去。

肩上蓦地一痛,真气顿时泄了。

大惊之下,她急朝后退,脊背已经贴到石墙之上。

暗处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手指不由自主一松,长剑脱手。

她立时蹲身,想寻回佩剑,却摸了个空。

满地湿黏滑腻。

劲风扑面,又有弯刀横削而来。谢挽容低头让过这一刀,眼前忽然现出一片橘色光。这光芒微乎其微,在这幽暗的巷子里却宛若救命的启明星,敌人的身形刀光都隐隐可辨。

面前两柄弯刀同时逼近。

危急当中无瑕细思,谢挽容当机立断,抓住其中一人持刀的手,运力急往前一送,卸去另一人手中的刀。

紧接着,她舒展玉臂,顺势捞住那人跌落的弯刀,迎风一晃,自下而上飞旋而出。

弯刀嵌入持刀之人的喉咙。

与此同时,一支袖箭射向亮处。

火光熄灭。

借着最后的光影,谢挽容拼尽全力,一掌击在杀手的胸腹之间。

腥气扑面,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脖子上。

继而嘭的一声闷响,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谢挽容长出口气,也不知道那人死了没有,黑暗中还有多少埋伏。

她不敢再贸然乱动,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巷子很窄,顶多只能容两人同时并肩,谢挽容估量着埋伏的人数:想必不会太多。

鲜血如午夜更漏,一滴一滴,滴落地面,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响。

她按住肩头创口,点穴止血。

四周太静。

她心中愈发惶急。

黑暗中骤然点火,是很危险的事情,那势必会被埋伏的暗中的杀手当作是靶子。

适才的火光……

谢挽容强行抑制住内心的不安,她很清楚那光源自何人之手,在这种环境下,敢冒死去点火的人绝对不会是安乐侯。

江离尘……她几乎冲口而出这个名字,却始终忍住了。

火光已经熄了,她不敢去想那人的处境。

他是否受伤……会不会已经……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巷子里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响。

谢挽容心急如焚。

在这个地方,越是持久的静,越是令人恐惧。

眼眶一阵温热,她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悲怆。

她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

缓缓蹲身下去,她打算重新找回自己的剑。

指尖碰到一点锋利的金属边缘,嗤的一声,在她指腹上划破一个口子。

谢挽容本能缩手,心头却蓦地一喜:这柄剑,她总算是找着了。

眼前的温度似乎起了变化。

幽寒之气顿起。

火光再次撑开黑暗。

谢挽容蓦然抬头,瞬间大汗淋漓,湿透重衣。

眼前一张森然鬼脸,与她相隔已不到一米之距。那人手中持刀,正悄无声息一寸一寸往她喉咙的方向递。

光芒乍现,那人与谢挽容同时一怔。

弯刀反照着浅色的火光,映在谢挽容脸上,忽化作凌厉的银轮袭向她的喉咙。

与此同时,谢挽容伸手往地上一抓,抓住截剑刃,也顾不得手疼,就地一个侧滚,举剑平削。

这一剑落空。

巷子太窄,剑身过长,反倒撞到对面的墙上,震得虎口发麻。

谢挽容一击不中,便知对方身形已经跃起,当即一个后仰空翻,朝后避让。

银轮携着呼呼风声,连番疾攻。

那人步步紧逼,刀上劲道刚猛,砸向青砖,溅起大蓬碎屑。

石墙上划出半指深的刀痕。

谢挽容脊背挨着石墙,连环踏步后退。

嗤一声风声急响。

火光在这个时候灭了,余下几缕青烟袅袅。

骤然全黑,谢挽容心头大乱,一个短暂的晃神。

寒芒掠过,脖子上一阵刺痛。

这一刀划得甚浅,谢挽容在黑暗中看不到对方的兵刃,反倒减轻了恐惧。

她屈膝直撞,耳畔听得一声闷响,凭着声音,手中的剑刃朝上反撩。

对面之人一声惨叫。

生死关头,谢挽容也不管这剑刺到了哪里,运劲往上直挑。

直至对方惨叫声绝,方才抽剑,朝侧避让。

咣当脆响,料想是那人弯刀落地,一个庞大的身躯歪倒,砸在谢挽容的脚背上。

谢挽容又退一步,她不敢放松,举着剑对着那人的方向再连刺几下,血花迸上她的眉睫。

确定身下之人已经完全没有气息,谢挽容双腿一软,靠着石壁坐倒下去。

手上的剧痛这时候才清晰传来,她慢慢松开握住剑刃的五指,挪动臂膀,握住剑柄。

手掌被剑刃割出的伤口颇深,鲜血源源不断沿着剑身填满血槽。

谢挽容忌惮那打灭火光的人,不知他藏身何处,又记挂着那两次冒险为她点火的人,把心一横,慢慢挪动脚步,沿着适才火光亮起的方向爬去。

她不断在地上摸索。

地面寒凉,一如她的内心。

这一条窄巷,短短的距离,竟似隔了漫长的光阴。

谢挽容心思渐沉。

她明知此刻尚未脱险,任何情绪波动都会影响她对敌的判断。

适才火光熄灭的瞬间,她隐约听到了一声低呼……

这些潜伏暗中的人心狠手辣,岂会容他第三次点火。

她双臂撑着地面,用力咬着唇。

天空上皓月无语,冷冷地垂照世俗,洞悉人间的一切悲苦,却从来都是无动于衷。

她慢慢的坐倒在寒浸浸的地面,心脏像被加上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枷锁,痛得无法呼吸。

她总是太过自信,才会明知道这暗巷有不妥,还带着人往里走。

如果当初能再谨慎一点……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凝重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想怒吼。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指骨修长,掌心微凉,上面还带着凸显的疤痕。

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背,却并未发力。

谢挽容浑身一震。

“江……”她冲口而出他的名字,却又马上忍住了。指尖沿着这只手一路轻摸上去,抓到那人的肩头,再摸到他的侧脸。

黑暗中江离尘不避不闪,单臂去搂她的肩。

他的手触到谢挽容肩上的刀伤。

谢挽容下意识朝后一躲,呼吸紧了紧。

那只手便停住,不敢再动弹。

两人均静了片刻。

谢挽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高悬的心渐而安定下来:至少,他还活着……

一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愉悦感油然而生,她放松了臂膀,指尖落在他垂于身畔的手臂上。

触感冰腻,便似摸到了一条蛇。那条蛇却狡猾的迅速游走,躲了个无影无踪。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她闪电出手,去抓他的手腕。

夜色中,她听到对方几不可闻的一声叹。

本已被她捏住的腕子微微翻转,反握住她的手臂。

“师妹。”他平静开口。

声音听在谢挽容耳中却宛如惊雷。

暗中不知仍埋伏有多少人,她急中正要提剑。

“别紧张。”江离尘低声道,“这里暂且安全了。”

“你……”谢挽容摸不清他骤然发声的意图:他于无声的世界过久,怕是忘了声音会暴露二人的所在。

这念头才刚一闪,尚未成型,眼前火光已然亮起。

江离尘右手举着火折子,橘色的光撑开黑暗,晕染在他眉眼之间。

他就这么举着火折子,肆无忌惮的照了一圈。

谢挽容极度震惊之余,反倒彻底安心下来。

无论如何,她仍是相信,甚至依赖了他的判断……

即便,在他完全失去听力的情况下。

借着火光,谢挽容终于看清这窄巷内的光景。

地上前后左右伏倒的四具戴了鬼面的尸体,料想便是刚才伏击他们的杀手。离她最近一人死状恐怖,整个人几乎被劈成两半。

谢挽容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她本非弑杀之人,纵明知是自己下的手,瞧见那人的死状,仍是忍不住心惊。

江离尘微侧了侧身,将尸体挡住。

谢挽容瞧见他持火折子的手背上有一道血口,似是袖箭所伤,抓过来细看,所幸伤口无毒。目光再往前,看到安乐侯俯面趴在在巷子一侧,一动不动。

“侯爷!!”

上元夜灯会,若安乐侯被行刺致死……负责调遣皇城司的江夏王亦是难辞其咎。

江离尘并不紧张:“他没事的。”

谢挽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江离尘不答,似是在猜她要问什么,隔了有会才道:“适才他走在我们前面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若是中伏倒下,动静极大,你我都不会无所察觉。”

谢挽容将信将疑。

安乐侯最是喜洁,怎会忍得下现在还趴在地上装死。

上前去摸他的鼻息,已无出气。再去探他的脉弦,却是跳动有力。

谢挽容轻摇动他的肩头:“侯爷?”

安乐侯一动不动。

谢挽容皱眉:“他是晕过去了吗?”单手按住他的背心,提起小股真气正要输送过去。

地上,安乐侯却抬起了一只手,他先是睁开一只眼睛四周瞧了瞧,确定没有危险,再慢慢爬起来。

“呼……装死真的好累。”

谢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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