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巷子出来恰是大相国寺的钟鼓楼。

潜身黑暗太久,谢挽容骤见得眼前跃出一片银光,月满中天,照出遍地清冷,反倒怔住了。

前头梵宇清幽,龙鳞瓦砌碧成行。

古刹宁静,与巷子内的逼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地方,没有一点打斗过的痕迹……

难道说,她的判断错了?

此时庙中并无香客。

庙中常开方便之门,撞钟的小和尚许是贪恋了上元节的热闹,不知跑哪玩去了。

谢挽容缓步自侧门入。

松柏云翠,在夜色下安静肃穆,昂然向天。

松针独有的淡淡香气时有袭来。

月光渗透而下,留出一片宝塔般的剪影。

古老的钟楼在松柏深处凸现出来。

钟楼只两层,上面绘了各种佛像图腾,上有一口足有一人多高的铜钟。钟钮上铸着龙生九子之一蒲牢的雕像。

谢挽容仰头站在钟楼下,莫名觉得不对。

这口钟本应是悬在房梁上的,此刻从下往上看去,它的位置显然是低了。

沉吟片刻,她纵身跃上钟楼,才发现本应高悬的铜钟已经落在了地上。钟侧有个绞盘,上面盘着铁索。铁索的另一头仍连在钟钮之上。

这口钟,是被人放下来了。

大相国寺,除了每日晨昏例行敲钟外,每逢大节均是要鸣钟。按说这口钟不应该放下来。

谢挽容伸手在钟上叩击了几下。

铜钟发出长短不一的几声轻响,东面钟壁的声音格外低沉,仿佛倚靠着某种东西。她试着向外推了推钟身,纹丝不动。

这口钟里,显然是有东西的。

思量有会,她决定去转动绞盘。

铁索绞动的声音轧轧响起,在暗夜之中格外刺耳。

铜钟缓缓离地,开始逐渐往上升。

借着月光,她隐约看到了一条穿着黑色夜行服的人腿。

与此同时,四周箭弦齐响。

羽箭自不同角度,雨点般疾射而来。

谢挽容一惊松手,铜钟再次轰然落下。

猝然之间,大团银色的光芒自她袖底舞起。

心思略沉,她手中佩剑化出一道虹光,向箭雨最盛处迎去。

银光点点。

羽箭四处飞散,打着铜钟上叮咚作响,尔后陷入一轮短暂的寂灭。

谢挽容把剑交左手,强撑着地面不住喘息。

事实上,她右手有伤,左肩上亦有伤,无论哪只手使剑,均已不灵活。

催命的箭弦声再次响起。

谢挽容白色的衣衫已被血汗湿透,凌乱的长发散开。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钟内藏着杀手,外面也埋伏着杀手……

然而这个逻辑,似乎有哪里不对。

谢挽容无暇细思。

一支利箭射穿她的衣袖,擦着她腕底而过。

瞳中万千箭芒连成一条雪线。

手臂渐渐脱力,她背倚着铜钟,猝然合眼。

不远处松涛涌动,一道颀长身影踏月而来,衣袂在风中四散。

叶非衣左右手各执一刀,猛然横挥,甩出刀鞘,身形一个漂亮的前翻。

松针如雪,纷纷坠落。

苍翠之中暗色的液体飞溅,融入漆黑的夜色当中。

叶非衣双刀齐掠,于月色下拖出道银色光痕,如行云流水。

金铁之声犹如龙吟,响彻月夜。

他双手手腕一旋,荡开道优美的弧光。羽箭被截断,密密麻麻落了一地。

谢挽容只觉得身上一暖,人已腾空而起,被他带下钟楼。

“师兄?!”她又惊又喜。

叶非衣抛下手中的两柄弯刀,又接过她始终握紧在手的长剑:“是我。”

谢挽容看他只身一人:“洛洛呢?”

叶非衣答道:“在正殿里陪着王爷。王爷受了点伤,已经处理过了。”

谢挽容喜道:“我父亲……在里面?”

叶非衣点头,又道:“当今皇上也在。”

谢挽容肩头一松,绷紧的弦放下来。她整个人一阵疲软,险些要瘫倒下去:“太好了……师兄,你……”

叶非衣似乎猜到她要问什么:“灯会上太乱了。本是要找你,却始终找不到,恰恰是撞上了你父亲。我见他受了伤,又要护着皇上,便先把他们送来这里。正要寻你的,没想到这些杀手却跟来了。”

谢挽容用力咬着唇,激动得有些颤抖:“师兄,多谢你了。”她眼眶渐红,微阖上眼,泪水源源不断滑落脸庞,晕开身上的血渍。

她这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既担心自己的父亲伤势,又要提防杀手的偷袭,还害怕来晚一步看到的是皇家天子血流成河的画面……

她历来隐忍,这一哭便似长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叶非衣愣住,愣了有会,他手足无措的往周边看了看,总寻不到什么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事物。

手提的长剑也不知该拿还是该放,他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痕:“师妹,别哭了……”他柔声低语,“你这一哭,要把我心都哭乱了。”

“山上那么多的师弟师妹,你是最不轻易哭的,但我却最怕你哭。若是别人哭了,我还知道如何能哄,你一哭……我的方寸便乱了。”

谢挽容不住哽咽,隔了有会才道:“我眼睛还肿着吗?可还能看出我哭过了?”

叶非衣有心要逗她一笑。凑近了些,装作仔细端详的模样:“嗯,这会子倒不太肿了,只是有些像核桃。”

谢挽容满脸倦色,扭头:“你故意来取笑。”

叶非衣一本正经:“哪里是取笑。师妹便是眼睛变成核桃,也依旧好看。”轻揉了揉她的头顶,终究是心疼,伸臂将她横抱而起,“师妹,你睡一会吧,我带你去偏殿休息,一会叫洛洛来给你处理伤口。”

谢挽容这一路过来已经精疲力尽,此刻看到叶非衣,便算是完全放下心来,任由他抱着,安然合眼。

叶非衣本还想问她“江公子怎的不见”,看她顷刻间便呼吸悠长,显然已经熟睡,反倒不忍叫醒,抱起她往偏殿直去。

谢挽容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片黑暗,她在黑暗当中不断奔跑,迎着前方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光口。

她奔跑的脚步很急,体力不停的消耗。她越跑越慢,黑暗中那一点光离她也越来越远……

她睁开双眼,开始急遽的呼吸,身上的衣裳被汗透了,冰凉紧贴在身上。

“师姐,你怎么了?”旁边一张略圆的俏脸凑过来。

谢挽容迅速回神。

禅房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一盏青灯袅袅。

“洛洛?”

洛洛伸手替她抹着额上的汗珠:“师姐,你怎么不多睡一会。疼得厉害是不是?要不我叫叶师兄来看看?”

谢挽容活动了下臂膀,感觉上面撕裂般的剧痛已经减缓不少:“是我们门派自己的药?”

“嗯。”洛洛点头,“师兄随身带着有药。”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师姐,你流了好些汗,是做噩梦了吗?”

“没有。”谢挽容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与她前额相贴,“没做噩梦……”她喃喃自语,忽想起一事,“我睡了多久了?!”

洛洛搂住她的脖子,在上面亲昵的蹭来蹭去,听见她问,便道:“没睡多久。我才给你上完药呢,前后不到两刻钟。”

谢挽容脸色一沉:“糟了……”撩开身上的毯子,正要下床。

洛洛忙道:“师姐,你要去哪里?”

“我把人落在巷子里了……”她低低一句,扬声道,“我要去接个人。”

洛洛奇道:“接谁?”

“接……”谢挽容话未出口。

洛洛已先说道:“老大他们过来了。”

“老大……”谢挽容一怔改口,“你说江离尘他也来了?”

“嗯!”洛洛点头,“还带了个穿着一身毛的人过来。那个人名字好奇怪,好像叫什么猴子的。”

“猴子?”谢挽容反应过来,“安乐侯。”

洛洛想了想:“好像是吧。反正就是个猴。”

谢挽容诧异之余,又轻出口气:“他们二人怎么自己就过来了?可有受伤?”

洛洛道:“老大受了点轻伤,叶师兄去陪着了。倒没有见那个猴子受什么伤,他一来这里,便好多人守着,也轮不到我看。”

谢挽容沉吟片刻:“我去看看他。”她伸手去取床头的长衣,发现上面又是血渍又是泥污,迟疑有会,终是把衣服披上。

洛洛跟出门去:“师姐,你要去看谁?”

“江……”谢挽容临时改口,“去看你叶师兄。”

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松涛层层翻涌,透出独有的淡淡香气。

谢挽容一路绕过回廊,但见前方大殿巍峨,单檐歇山,壁上雕绘着诸天神佛朝拜如来的画像,东西两极各浮雕“佛”与“缘”二字,凸悬于圆石之上。大殿周围及月台俱是汉白玉栏杆,望柱上镂刻有五十八只狮子,刻工精巧,形态各异。

绿琉璃瓦顶,门楣殿额有金字书“大雄宝殿”四字。

谢挽容心知此处便是正殿。又见这四周有重兵与武僧把守,其中一人身着黑底五爪金龙金绣衣,高吊着一条手臂,上面缠了厚厚白纱,恰是江夏王夏远舟无疑。

身系当今天子的安危,即便带伤,江夏王依旧强撑着守夜。

谢挽容看到正殿周围的影卫,便知殿内休息的人是天子赵恒。

她有心去询问父亲的伤势,却碍于对方仍在当值,只得远远行礼:“王爷身体无碍?”

夏远舟身形微动,回首看了看身后紧闭的殿门,终究没有迎过去,只略略点头。

他适才已经听侍卫报过她的伤,又见她满身狼狈立于月下。

血脉相连。兽类犹有舐犊之情,没有人会见到自己的至亲骨肉受伤而无动于衷。

然则,夏远舟不能动。上元夜灯会的变故,已是他失职,此刻虽暂时脱险,却容不得片刻放松。

圣意难测,稍有差池,他身上有封号,或无性命之忧,手底下一群人却是要吃饭活命的。

王爷的身份看似尊贵,却终归只是册封而来,没有半点真实的情分。这些荣宠,上位之人既然能给,便也可收回。

两人遥遥对望。

谢挽容深知皇家规矩森严,即便至亲在前,也不敢有半分逾越。

所谓富贵荣华,便是这般一点一点用铁石心肠换来的。

再躬身一拜,她低声道:“夜寒露重,王爷多保重。”

夏远舟唯恐声音惊动圣驾,朝她微微摆手,不再回话。

谢挽容无奈准备抽身而去。

正殿的门忽然开了,宝相端严的西天如来脚下,跪着仍在诵经为天子祈福的主持方丈。

身着龙袍的真宗赵恒由太监搀扶着走出来:“皇叔在与何人说话?可是安乐侯来了?”他的嗓子大概是被烟薰坏了,声音嘶哑得很厉害。

夏远舟回话:“侯爷还未到,是本王家中的小女路过。”

赵恒抬眼望去:“原来是容姑娘来了。听闻姑娘适才也在灯会上,还因斩杀刺客受了伤。”

谢挽容闻言,只得上前行礼:“臣女见过皇上。只是小伤,不足以让皇上挂怀。”

赵恒眸中带着几分笑意:“早前听闻皇叔要为姑娘招婿,又闻说姑娘已有了心仪之人,小年夜还留下他一同过节?”

谢挽容怔住:这是哪来的消息?

“皇上想必有所误会……”

赵恒摆手:“怎能误会,此事安乐侯都与我说了。当日是王妃亲自留的客。此人据说是位青年才俊,虽说目前官衔不高,但只要有抱负,他日定会扬名立功。”

谢挽容:“……”暗自扶额:安乐侯那碎嘴,总热衷去打听这些无聊的消息。

小年夜时,母亲曾留下温铭吃过一顿饭。这小小的一件事,怎的就传成这副模样了……

夏远舟有心解释:“年节事忙,小女的事情已暂且搁下。”

赵恒不以为然:“年节虽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也耽搁不得。”

夏远舟应声:“皇上所言有理。”

谢挽容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有侍卫来报:“侯爷来了。”

赵恒眸光闪动:“快传——”

月台之下,安乐侯提着衣摆,小跑上来。

他远远瞧见了谢挽容,先朝她拱手,看到她面有愠色,不解之余又多了几分忐忑,加快脚步,往正殿直去。

一阵冷风起自夜的深处,满庭的松柏如同碧浪,一层接一层。

汉白玉的地板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湖光一般幽微的色泽,映得人脸色发白。

安乐侯撩开衣摆,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完三个响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恒摆手:“免……”又道,“安乐侯总算来了,一路可还平安?”

安乐侯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道:“蒙皇恩庇佑,又得伶儿妹妹的保护,一路平安。”他说完,特意朝江夏王的方向看了眼,颔首以示感谢。

赵恒面无表情,眼底处却忽然闪过丝惊慌:“伶……”

太监阴阳怪气:“皇上适才在外,叫烟熏了嗓子,不宜开口多话,却仍记挂着侯爷的安危,定要叫奴才们都在这里等着,要等到侯爷的消息了才好。”

安乐侯忙道:“让皇上劳心,是臣之罪过。”

赵恒咳嗽两声,正要说话,乍见月台上走来两道陌生人影,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经历过火烧、刺客、爆炸……纵是真龙天子,也免不得成为惊弓之鸟。

安乐侯等了有会,不闻有声,偏生又不敢抬头。

太监尖着嗓子道:“那边什么人?见了皇上还不过来行礼?!”

洛洛迎过去:“真巧,师兄来了,还有江大哥。”

叶非衣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出来了,你师姐呢?”

洛洛抬手一指:“师姐在那——陪着不老不小的皇帝说话呢。”她声音脆生生的,颇能及远。

叶非衣忙摆手制止:“莫要淘气。”

江离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殿门外被影卫护着的赵恒,忽皱了皱眉,往前走去。

谢挽容早已认出他二人身形,背地里朝他们轻摇手掌,示意:不必过来。

叶非衣豁达随性,江离尘孤傲狷狂……想来也不会情愿向着当今天子三呼万岁。

夏远舟辨出来人身份:“那边是叶少侠与江公子,他们两位俱是我府上宾客。叶少侠适才与洛洛姑娘还曾一路护驾至此。江湖中人未免疏于礼节,请皇上见谅。”

赵恒双唇抿紧,也不知在思量什么,隔了有会才道:“叶少侠就罢了,那位江公子来历是否可靠……”

安乐侯抬眼去看谢挽容。

谢挽容回道:“他曾于乱军中救我性命。虽不懂礼数,但却不是包藏祸心之人。”

赵恒不再多言:“既然他二人均是皇叔府上的客人,必然是可靠的。朕有些乏了,也不必叫他们过来行礼,有安乐侯陪着朕就行了。”

安乐侯迭声应“是”。

谢挽容暗松口气。

却见月下,江离尘步履不停,竟不惧周边的影卫,径直向她走来。

叶非衣料想他没看到谢挽容的手势,忙上前去拦:“江公子,我们且在此处等一等师妹。”

江离尘未闻有声,继续往前。

影卫拔刀:“天子驾前,无谕不得靠近!!”

江离尘脚步骤停。

洛洛乍见这一片亮晃晃的刀光,虽是不怯,却有些恼:“这是做什么?你们适才一路乱逃,还亏了我们开路,这会子倒耍起威风了?!”

谢挽容忙道:“王爷,他听力有损,别伤了他……”

夏远舟沉吟片刻,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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