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市立医院。
冯半见抵着玻璃往里看。
重症监护室内,老人家脸色蜡黄,戴着呼吸机,还没醒过来。
监测仪的滴答声砸在神经上。
心内科医生单独把韩绛紫叫进来。
“那人是病人家属吧,我看他没你靠谱。老太太是急性心肌梗死,冠状动脉堵了95%,前壁大面积坏死。”
“必须马上做介入手术。但老人家有陈旧性脑梗史,术中风险……”
话音被走廊的哭嚎声切断。
韩绛紫转身,鼻梁碰到一堵宽硬胸膛。
她踉跄半步往后跌,骨节粗大的手掌虚扶住她后腰。
仰头正对上他滚动的喉结。
起初以为他是艳遇,直到她看到他喉结那道疤,和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从人贩子手里救了她命的小哥哥,一模一样。
雪花落在她发梢,又被他抬手掸去,指腹擦过耳垂时带起一阵酥麻。
这姿势像被他圈在怀里,又像主动扑进他风雪披覆的胸膛。
冯半见听得特别认真,耳朵都竖得高高的。
韩绛紫觉得他都没听懂多少,不过下一秒就听他说:“抽我的血,抽光也行,给奶奶用!”
扑通一声,冯半见跪在地上磕头。
医生摘眼镜的动作顿住,径直看向韩绛紫。
韩绛紫突然想起大年初二,这傻子也是这样跪在佛龛前,把供果偷偷塞给他奶奶:“三叔公说是偏方,吃了就不疼了。”
当时她笑他迷信,此刻却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起来。”她伸手拽他后领,触到他滚烫的体温指尖一颤。
冯半见反手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她骨头捏碎:“韩绛紫帮帮我,把我的血换给奶奶!”
他眼睛亮得吓人,眼底血丝密布。
韩绛紫被那目光烫得别开脸,惨白的光打在她新做的美甲上,她一时无言。
医生咳嗽声适时响起:“家属冷静点,现在讨论的是手术风险。”
韩绛紫突然开口:“我做主。”
冯半见猛地转头,发梢扫过她手背带着短暂的凉意。
“但不用你的命。”她抽回手,“用我的钱。”
医生点头起身,“家属先去缴费,护士会安排住院。”
沉默了片刻。
冯半见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
自顾自往下说:“我会挣钱还你的。”
韩绛紫耐心有的是,她说:“行啊。”
花在他身上多久的工夫,必定要在别处讨回来。
半夜折腾得她筋疲力尽,雇人把冯半见送回去后,自己就在玻璃别墅歇下了。
隔天一早,她提着礼盒回来。
冯半见正用肉骨头逗弄小土松。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傻气的笑,“你咋又来了?”
“冯半见。”她蹲下与他平视,裙摆洇进积雪里,“跟我走好不好?”
冯半见歪着头傻笑,把下巴贴上她掌心。
那一刻她明白。
他不是傻子,是太干净了。
冬日晌午,秋实村被一层薄雾笼罩。
“绛紫。”一声低沉男音伴随着汽车熄火的动静。
韩绛紫刚要笑,余光却瞥见村口那辆黑色卡宴,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不是韩绛紫眼神好,而是那串车牌号码太过醒目。
清河地界,到哪都能畅通无阻。
她赶紧拽着韩霜如就要走,可韩霜如也看见了,又将她拉回来,压低声音:“你哥哥。”
车窗降下,露出半张冷峭的侧脸。
代郁有一丝笑,却毫不和煦:“爸让我来接你。”
克己复礼,矜贵儒雅。
可一个人亲身体会过,是披着佛陀皮囊的恶鬼。
她抬头便对上男人那双喜怒难辩的深眸。
下一秒,代郁便错开视线,修长手指无意识敲击,仿佛那瞬间对视是韩绛紫的错觉。
还是韩霜如推了推她胳膊:“还不快喊哥哥。”
韩绛紫抿了唇,不知道有多少年,她没有再叫过哥哥两个字,这两个字仿佛是扎在心口的碎玻璃,让她不敢再碰。
片刻,韩绛紫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哥哥。”
“嗯。”代郁低低应了一声,目不斜视地看着冯半见。
冯半见站得近,自然能看到来人不善的眼神,还有周围气氛也很奇怪。
但他似乎并未察觉异样,依旧逗狗。
韩绛紫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那晚吵架后,两人就再没私下联系过,还处于冷战阶段。
现在,代郁明知道她在的情况下,主动来接,也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
代郁难得亲近,韩霜如高兴,拉着他闲聊:“怎么也没打声招呼?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他松了松深灰领带,掀起眼皮。
“不用准备,路上吃过了。”
韩绛紫安静的听着。
她盯着那双锃亮的皮鞋,属于她法律意义上的哥哥,代郁。
坐了会儿,代郁进入主题,“这次过来,也是要收购两个村子。”
韩绛紫顿住,随即神色端正了,“我祖祖辈辈的坟都迁在这片山坳,你说推平就推平?”
这块地皮商业价值很高,原本打算在这建度假村,但赶上过年就搁置了。
代郁这才侧过脸,直直地看向她,淡声开口:“商场每天都在推平别人的祖坟。”
韩绛紫转身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直接抬脚踩下去,高跟鞋的后跟卡在他的皮鞋上,脚下隐隐使劲碾压。
两人僵持,暗自较劲。
韩绛紫抬脚要踹,却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小腿丢开。
代郁西装裤脚沾了乌黑的泥印。
韩霜如鸡毛掸子已劈头盖脸甩过来:“我有没有说过,不许跟哥哥没大没小。”
韩绛紫偏头躲过,突然笑出声。
“您还真把自己当亲妈了。”
鸡毛掸子重重磕在桌角,韩霜如瞪着韩绛紫,“当年要不是阿郁他爸心软,还轮不到你跟着呢!如今吃穿用度都指着代家,你倒学会对哥哥撒气了?”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韩绛紫从头到脚骨髓都是冷的。
那年韩霜如带着她再嫁高攀,但那时港城代家觉得她是拖油瓶,势必要她送到生父那边。生父抵死不认,直接报警。
至此,韩霜如当上豪门阔太,却也不要韩绛紫了。
韩绛紫就准备自己走,韩霜如落了泪挽留她,后来再加代郁那件事,她就这样被剩下了。
可这些年,韩绛紫感觉韩霜如的感情早就淡得抓不住了。
直到这一刻,有些裂痕撕开就合不上。
这些话她平日不是没有听过,可不知怎么,今天格外让她难过。
她盯着代郁笔挺的裤线,笑了。
“是,我该感激涕零。”
空气骤然凝固。
韩霜如的巴掌高高扬起,却在半空被代郁截住。
他到底是个绅士,力度却不容抗拒:“母亲,父亲还在等我们。”
韩绛紫一双眼深不见底,冷声冷气,“想走就走,不必看我。”
她妈仍不觉得问题在自己身上,可她这么平静淡漠,并不常见,还是憷了。
四十多岁的贵妇,皮肤保养得极好,衣着打扮温柔,比满身名牌的豪门太太少些架子多些和气。
只是她们母女之间,连和气都不剩了。
寒风扬起雪,韩绛紫推开玄关门,头也不回。
第二天,拆迁队的黄帽子刚推翻土堆,就被一众拿着农具的村民围堵上来。
有秋实村的,梦马庄的,能来的全来了。
“祖坟都在这儿埋着,你们要掘坟啊?”
领头的白帽子表示合法开采金矿,但寡不敌众,说破嘴皮子也没用,这个事说破天就只能私了。
冯半见攥紧手里的镰刀,手背暴起青筋。
穿米色皮草的女人在人群外和西装革履的男人并排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眼神互望着,韩绛紫还在笑。
他一眼瞧见,目光猛地顿住。
代郁是韩绛紫的哥哥。
冯半见就先入为主的以为,那些人是她带来的。
谈不上感情有多深,主要韩绛紫不想节外生枝,这种事涉及甚广,闹起来不好收场。
代郁从小被严格当集团接班人培养,为人冷静克制,做事一板一眼,是个真正的商人。人情世故,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一向只看重利益。
涉及利益,就没有那么好打太极了,韩绛紫直接被代郁搪塞了过去。
只是她没料到,代郁竟然亲自监工。
为了不让韩绛紫掺和,跟韩霜如谈起收购村子的项目也是避开她的。但韩绛紫多少还是听到了些风声。
秋实村和梦马庄中间有座山,里面除了坟包还有金矿,更何况代家是国内做钻石的大贸易商,有这种商业嗅觉再正常不过。
坏就坏在,代郁真想挖人祖坟。
雪花被风絮絮卷来,洇湿了他肩头。
也落在她发间,代郁伸手欲拂,却在半空顿住:“绛紫,你也知道,今年谁的日子都难熬。”
韩绛紫还能怎么着?
只能叹口气感慨今年的大环境。
这一笑,就被冯半见瞧着了,认为这对兄妹在合计使坏。
尤其是代郁,张张口就是一肚子坏水。
韩绛紫没澄清,他相信她,不知道算不算同流合污。
冯半见觉得可能算。
一开始,她看着不像好人,但也没坏到哪去。
现在,很坏了。
本章掉落小红包[垂耳兔头][垂耳兔头]——二编,那很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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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很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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