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
令缺轻声道。
她拿下发簪,发丝顺势散开。她冷淡着眉眼,只是轻轻一瞥就叫人心悸不已。她背手转身,身段欣长,褒衣博带,叫才舒一时失了神。而她挑眉看来,眸光压迫而深肃,“这怎的够?”
“百姓积贫已久,朝堂腐朽不堪。”
她微微俯身,看向才舒那好似包藏着火焰的凤眸,“内忧外患之时,这怎的够?”
令缺瞥一眼身子抖成筛糠的小厮,轻笑一声,“孤倒是想知道,你想要什么。”她看向才舒,目光带着打量和探究。
没等才舒回答,她自顾自的轻声道,“那琉璃质地剔透,比王宫私坊的成品还要澄亮,甜米泡芙之流所用之糖光是闻着便觉细腻至极,混凝土铺就的地面比青石此类不知好过多少。”
“孤瞧你那碟中细盐纯□□细,佐糖粒粒分明。”
“区区混凝土,怎够?”
她蹙眉玉立,眼含深意,“才店家以为如何?”
才舒对上她的目光,只觉惊诧。惊诧于这个人细微的洞察力,惊诧于她的宽容和大度。平心而论,若她为国君,是断不可能如此轻信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她细细品令缺的话,只觉这人心思缜密心细如发。观她面相寡淡,绝不似嗜杀之人。她直起腰身,发现面前的国君比自己还要高些,平视过去她只能瞧见对方的鼻梁部分。
原以为古时之人,身高高不到哪里去。她回想自己所识之人,明了过来,大抵是王侯世家、官僚富绅之流,生活水平比一般平民要好上太多。
这么一看,大君应有一米七五?
她微微仰头直视令缺,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书中所见的几句话,她回敛心神,看向年轻的女帝,她说——
“贱,不能临贵。”
不待令缺回答,她继续语气缓缓——
“贫,不能役富。”
“疏,不能制亲。”
小厮猛地身子抖一下,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脑门上冷汗直流,暗道店家真是大胆极了,不仅敢直面天潢贵胄,竟还敢提出如此要求,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诚惶诚恐,连汗也不敢擦,只是把前额紧紧的贴住地面,冰凉的混凝土地面让他稍微稳住心神,他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头顶王君的声音不疾不徐。
“如此,好办。”
令缺轻声道,“孤明日便会建立良工阁,邀九州巧匠,集百工能人。”
“望才店家,贡已之长。”
“若才店家能肃清工部,工部之位,可予才店家。”
“若才店家能够为孤富庶大昭,卿可为异姓侯。”
她看向才舒,直视那发亮的眼,感叹于她的冷静自持和蓬勃野心。
“孤即日起,庭燎待士九十九日,迎众有能之士。”
“候才店家音讯。”
才舒便顺势低头行拱手礼,“谢大君。”没有追究自己未行跪拜礼……她心里暗自思虑,俯身做恭送姿态。
令缺只是将木簪放置于石桌之上,才带着令文转身离去。
才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回过神来低声吩咐,“去临禧侯府将世子爷带过来。”
小厮领命,仓皇出门。
——————
盛熠见她嘴角含笑,便知她此刻心情不错。他抓了一小把甜米塞进嘴里,咬的嘎嘣嘎嘣的响,一口吞下后又灌了一大口茶水,才愣愣的看着碟子里的甜米出神。
许久以后他有些感叹,“若是放在从前,我怎会吃玉茭这种玩意儿?”
才舒便瞥他一眼,“唯有饿过肚子,才知晓能饱腹是多么快乐。”
盛熠便挑眉,面色沉静,“若是当初你放任我死在城墙之下,今日我断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吃这些我从前瞧不上眼的东西。”
他双手后抱住头,往后仰躺在躺椅上,“若是我死于黔州,或许临禧侯府早已非我盛家之侯。”
“奇了怪了。”
片刻后他声音轻佻的问她,“本族同宗,我父亲为先王君守住三州之地才换来的侯位。”
“我那庶妹怎么敢?”
“她怎么敢妄图将我杀而代之?”
他突然坐直身子,看向才舒,眼中厉色大盛,“你如今算是入了天家的眼,万事小心。”
“王家令氏,没有简单的人。”
“如今王家仅余她一人,百年之后,还不知大昭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伴君如伴虎。”
“我瞧大君并非那等暴戾之人,你大可放开手脚,却不可逾矩。”
才舒笑着递给他一颗泡芙,低声道,不必如此,我自有计较。
盛熠便住了嘴,只管吃。
闷声吃。
直到后厨做的所有泡芙都进了他的肚子,还有甜米也被他悉数吃尽,才舒没忍住,踹了她一脚。
“滚。”
盛熠便讪讪的摸了摸肚子,“我这里有一号人物,你可能瞧得上。”
“唤宇文恺,字安乐。”
才舒猛地攥了一下袖子,看向盛熠。她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所学,只觉诧异。她是史学生,据记载,在史上比较有名的唤作宇文恺的人,只有隋朝时期的一个名人。
宇文恺,字安乐,鲜卑族,北周大司徒之子,是城市规划和建筑专家,所谋划水利运河造福无数。广通渠便是由他主持开凿,全长三百余里,连接大兴城、渭水和黄河,既便利漕运又灌溉农田。
而大兴城以及东都洛阳城,都是由他主持建造,堪称当时的世界第一城。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细细理了理这些年她的所见所闻,觉得这个地界的一切像是被拼凑而成一般,东挪西凑,但是又不见得不合理,而是自成体系,一切的一切都非常融洽。
只是许多东西在她一个史学生看来,非常不合理罢了。
于她而言,大昭像是各个朝代的结合。
她垂下头,想起自己当初的导师说过的话。他说,历史学科往往不受重视、不被看重,但是时代涤荡之时,往往是文史学之人搅动风云,而历史,也需要正史直书、无愧于人。
她眯起眼睛,“叫他明日去良工阁罢。”
“无须同我见面。”
她要看看,这宇文恺是否真是史书上被讴歌的著名工匠。
也想看看,大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东周列国志》一六:“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役富,疏不能制亲。’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禄入,隆以父兄之礼不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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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良工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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