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清爽利落,只栽种了些绿植和一老树而已。
树下一石桌,桌上放置一白瓷的碟子。那碟子内盛放的物件儿令文不曾见过,想必是什么新奇的零嘴儿,细细一闻还能分辨出空中淡淡的甜香。
石桌不大,堪堪坐得下四人左右,见她二人坐下,才舒便进了后厨,不大一会儿端了一盘黄灿灿的物什出来,亦是甜香得紧。
那物什小小一个,形状倒和包子有些类似。
令文拈起一个,身先试毒。
咬开外面那一层,里头竟是白色的甜甜的东西,入口只觉顺滑。
令缺瞧她神色便知此物味道不错。
一旁的小厮面有得色,兴致盎然的介绍道:“此物唤作泡芙,是舒姐儿新捣鼓出来的,方子只给了咱舒记的师傅,您几个也算是第一个尝到的人嘞!”
见她二人看向自己,她才微微露出赧色,“竟是忘了这茬。”
“家姓才,我父赐名舒,字深。”
也没有斥那小厮说错了话,见令文喜欢又道,“那桌上盛的唤作甜米,是用玉茭做出来的。”
令文脸色变了变。
这怪不得她,玉茭这东西大多是贫苦人家的吃食儿,填肚子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换作是别人,早就觉得被下了面子被瞧不起,要发怒了。
令缺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咬下去只是轻微的“咔嚓”一声,满口甜香酥脆。她挑了挑眉,将碟子推向令文,又看向一旁玉立的才舒。
“才店家?”
才舒应声看去,见令缺直直的看着自己,便眯起眼睛挪开了身子,避开她的目光。她斟酌一番,才笑着问道,“莫不是这位女郎也觉得这玉茭之流上不得台面?”
她目光灼灼,竟有些逼问的感觉。
令缺便看了看碟里的物什,片刻后面无表情的开口:“玉茭自流入大昭,经几代人努力已是可达亩产千斤。”
她抬眼看向才舒,“能叫大昭的百姓吃饱肚子的东西,怎会上不得台面?”
“物溢则贱而已,不过商贾谋财的手段。”
令缺低头理了一下宽袖,“才店家不也是行商坐贾这么个妙人么,怎地问这般问题?”
她踩了踩地面,“不知才店家这地面是何材料铺就,比那外头花大价钱铺的青石还要齐整?”
才舒一愣,随即舒展开眉眼,跟着踩了两下,“这物是用砂浆铺的,想着又是混杂着好些东西,又能凝成个硬面儿,随口就唤作混凝土了。”
令文便眼睛一亮,“店家,这东西造价如何?”
“廉价至极。”
才舒笑眯眯的,一脸和气的样子。配着那脸,只觉舒坦,半点商人重利的铜臭气息也没有。
令文便惊喜地叫道:“若是拿这东西去铺官道,比青石来要省好些东西呢!”
才舒转了转眼珠,“我竟是没想到这茬儿来!女郎可真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她笑着称赞,令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头摸了摸鼻子。
令缺心中微动,跟着看过去,见令文一脸的赧色,觉得有股难言的不适。她指节点了点桌面,片刻后移开目光看向光洁平坦的地面,兀地扬起眉峰。这个店家……好深的心计。
她从容的站起来,步态不疾不徐。
“回了罢,今日谢过店家招待。”她看一眼令文,“将银两给结了罢。”
才舒一愣,眯起眼睛仔细瞧着她的背影,轻笑一声,知道年轻的君主不是个糊涂的人,约莫是看出了什么。她回想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是有点操之过急。在高位上坐了好几年的人啊……她想,眼力不差。
哪里出了差池呢……
她瞧了一眼小厮,捻了捻指尖。
事发突然来不及对上,自己方才说是店里师傅的方子罢?竟是这里露出了马脚,她往前一步,声音朗朗。
“大君留步。”
一旁低头静立的小厮登时瞪大眼睛,有些惶恐的看向那个欣长的身影,一时间愣住,回过神来才颤颤巍巍的跪下,将头重重的磕在地面,不敢去看王君的面颜。
令文只觉诧异,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她下意识握住配剑的剑柄,拔出些许,沉目看向才舒,眼里泛着杀意。
她是心智坚定的人,当初在昭王大殿里砍下的头颅垒起来都可以垒个尖儿了,她亦是王君手里锋利的刀剑,手握禁卫军十万人众,王旗之下号令一出,有的是人愿意拼了一切为她卖命。在女帝面前她可以表现的意气风发,可她怎会当真没有半分心计?
剑是好剑,是王君继位之时赐她的。
她本家姓为鬼,字敬,是方术之后。那个方士奸.污了宫中侍女,却不想那侍女悄悄将她产下。宫中的一切都是王君的,这等大不敬的事情若是教王君知晓,杀他都是轻的。
那方士竟想弄死已近六岁的她。
是大名郎将她救下,把她送到暗卫营里好生训练,直至大君继位。大君赐她国姓,可入王籍,赐她禁卫军虎符,可号万军,赐她配剑,可斩王公。那时她就想,这条命,是大君的了。
她指尖泛白,目光沉沉,身子紧绷,蓄势待发。
才舒被她的架势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她拱手作礼看向令缺,“是草民唐突了。”
令缺看她一眼,按下令文的手,静立片刻,知晓才舒方才受惊的反应不是作假,才轻飘飘的将目光投向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末了抿住唇,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的威严和狠厉在昭都算是人尽皆知。一朝斩尽帝王家,一朝杀尽朝中翁。昭都子民敬她天潢贵胄敬她杀绝贪官污吏,却也畏惧她弑杀无数血气缠身。
令文后退一步,恭敬站立,身姿挺拔如松。
才舒心知今日是一个时机。
到底是习惯了自由散漫的人,做不出下跪的姿态来。她恭敬弯腰,看向地面,声音明晰,“大君可知毛遂此人?”
“不知。”
果真如此,这分明是一个不曾记载于史书上的朝代。才舒收敛心神,“此乃草民于一无名野志中瞧来的故事。”
“他本于候府门下谋差事,自荐于王侯之前欲成大事。”
“而他亦不负所托为主成事。”
“野志上将此记载为毛遂自荐。”
听及至此,令缺便挑眉看向她,因着才舒弯腰的缘故,她只能瞧见从那素黑胡服衣领里延出来的一截儿皓白脖颈。不过是一年纪轻轻的女子罢了,她这么想,却也没轻视,只是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怎的,才店家这便是要自荐了么?”
见才舒半晌不答话,她便耐心的等着,却不知才舒正在想着以后要避免说些对于大昭人来说不知所云的典故。
“不知这混凝土,可否做投名状?”
见令缺只是沉默着看着自己,才舒心里有些琢磨不定,不禁有些感叹从前书里写到的天家难测果真诚不欺我。
“砂浆铺路,可使官道平整,往来无阻碍,行军无坎坷。”
“可使车马之途平坦,行人之旅平顺。”
“如此投名状,大君还觉不够么?”
她神色锐利,目光如炬,那狭长的眸子里是止不住压不下的野心。
令文想,这个女郎当真是……
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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